母亲杨瑞华坐在旁边的小板凳上择菜。听到动静,老两口都抬起头。
阎阜贵推了推眼镜,没说话,只是眼神复杂地看了儿子一眼,又低头去看报纸,但那报纸半天也没翻动一页。
杨瑞华嘴唇动了动,最终也只是低低嘆了口气,继续低头择著手里那把蔫了的菠菜叶子,动作迟缓。
儿子阎维华的房门紧闭著。阎解旷站在那扇漆皮有些剥落的木门前,抬起手想敲门,指尖几乎要触到冰凉的门板,却又停住了。
里面静悄悄的,只有极其微弱的、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像春蚕啃食桑叶。
那声音提醒著他,里面是他血脉相连的儿子,一个即將在几个月后奔赴高考战场、前途未卜的年轻人,而他,缺席了他整整十二年的成长。
愧疚和无力感再次汹涌而来,他垂下手,最终只是对著那扇沉默的门板,低低地、仿佛自言自语地说了一句:“维华……我回来了。”
声音轻得像嘆息。门內,那沙沙的写字声,似乎极其短暂地停顿了一下,隨即又恢復如常,没有任何回应。
晚饭时气氛沉闷得能拧出水。阎解旷扒拉著碗里的米饭,粒粒都像是裹了铅。
今天大嫂於莉过来给老两口送钱送东西,於莉下的厨她端著最后一道炒白菜进来,目光扫过饭桌上僵硬的空气,又落在阎解旷几乎没怎么动的饭碗上。
她放下盘子,在围裙上擦了擦手,像是下定了决心,声音不高,却清晰地打破了沉默:“老三。”
阎解旷猛地抬起头。
於莉看著他,眼神里没有责备,只有一种磐石般的平静和瞭然:“外头碰了壁,是不是?”
阎解旷喉咙发紧,艰难地点了点头,想说点什么,又觉得任何解释都苍白无力。
“別往心里去。这世道就这样,人走背字的时候,喝凉水都塞牙。”
於莉的语气很淡,像是在陈述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我跟你大哥商量了,別去扫大街了。那活儿,风吹日晒,挣得少不说,维华眼看要考大学,脸面上……”
她顿了顿,没再说下去,但意思不言而喻。阎解旷的脸颊有些发烫。
“你在西北,不是跟那些民族师傅学了打饢的手艺?”於莉话锋一转,“我记得你写信提过,还改良了什么土?”
“是改良过沙土营养液配方,”阎解旷下意识地接口,隨即又颓然,“可那都是农场里的事了……”
“手艺在身,就是饭碗!”於莉打断他,语气斩钉截铁,“我看行!就干这个!乾净,凭本事吃饭,谁也挑不出理!
明儿我去给你弄辆三轮车,改装一下就能当个移动灶台。”
她说完,利落地端起空碗转身进了厨房,留下一个不容置喙的背影。
那背影,像一座沉默的山,在阎解旷摇摇欲坠的世界里,陡然撑起了一片天。
接下来的日子,后院东厢房旁边的小厨房成了临时作坊,烟火气瀰漫开来。阎解旷像著了魔,一遍遍和面、发麵、揉面。
他搬出当年在农场向那位沉默的民族老师傅艾尼瓦尔偷师学艺的记忆,每一个动作都力求还原。
黄泥炉膛是找胡同口修车铺老李头砌的,位置、大小、通风口的角度,他蹲在旁边比划了整整半天,反覆强调:“李师傅,这火候,差一丝,饢就不是那个味儿了!”
崭新的復兴牌三轮车被於莉推回来,阎解旷和大哥阎解成一起动手,叮叮噹噹地焊接铁皮、加固架子,把它改造成一个能移动的饢坑平台。
阎维华放学回来,偶尔会站在厨房门口看一会儿。
他看著父亲赤裸著精瘦的上身,汗珠沿著嶙峋的脊背滚落,双臂用力地揉搓著巨大的麵团,那麵团在粗糙的案板上被反覆摔打,发出沉闷的“啪啪”声。
空气里瀰漫著小麦粉发酵的微酸和一种陌生的、带著炙烤焦香的异域气息。
阎解旷偶尔抬头,撞上儿子的目光,想挤出一个笑,那笑容却乾巴巴地凝固在脸上。
维华总是飞快地移开视线,嘴唇抿得紧紧的,一言不发地钻进自己房间,仿佛多看一眼都是负担。
“爸……你真要去卖这个?”终於有一次,在阎解旷把最后一块写著“阎家饢饼,正宗天山味”的硬纸板招牌钉在车篷上时,维华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带著迟疑和一种少年人特有的、对“丟脸”的敏感。
阎解旷钉钉子的手一顿,锤子差点砸到手指。他深吸一口气,转过身,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而篤定:“嗯。爸没別的本事了。就这点手艺,是在西北实打实学来的。饢,是好东西,顶饿,耐放,香。”
他指了指案板上几个烤得金黄、撒著芝麻的成品,“尝尝?刚出炉的。”
维华看著那金黄的饢饼,又看了看父亲被炉火映得发红、带著一丝不易察觉的恳求的脸,终究还是摇了摇头,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不了,作业多。”
他转身要走,脚步却又停住,背对著父亲,肩膀微微缩著,像是鼓足了很大的勇气,才挤出一句含糊的话,“……那地方,听说挺乱的。”
说完,几乎是逃也似的进了屋。阎解旷站在原地,手里还攥著那把锤子,锤头冰凉。
他看著儿子紧闭的房门,心里也像堵了一块刚出炉的饢,滚烫,却沉重得难以消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