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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2(第4页)

可我是凡人,只听见蜂群的嗡嗡声。

她跺一跺脚:那就是啊!

山野壮阔,天宇无垠,那些微物之神,完全融化在透明而恢宏的背景里。它们不显形,只用自己的声音,来阐释寂静的真谛。

蜂群远去,我们离开空屋和孤坟,接着上行。林安平也接着讲她师父。那时候,村里的大人不去师父那里走动,小孩却不顾忌。师父心痛别人家的孩子(尽管那个“别人”,可能是给她们灌过狗肉的,可能是强奸过她们的),把糖果和粑粑饼饼给孩子吃。这些孩子长大后,为祖辈父辈消孽,做了不少好事。说着,林安平站住,回望来路。其实完全看不见路,只看见密林和密林掩映下的巉岩。但路就在其间。那都是他们修的,她说,每个脚印子,都是他们用錾子打出来的,花了整整十七年的工夫。人做起好事来,真不简单!……

那朵云不见了,但五虎山到了。是并排的五面石壁,白中带红,状如虎脸,虎须也历历在目。林安平向右边一指,说那地方曾是武圣宫。现在只能看见断崖。崖畔一棵栎树上,挂着一口大铁钟。林安平把布袋递给我,自个儿抠住石缝,踩着晃晃悠悠的几根朽木,踱到那铁钟底下,弯了腰,手伸进崖口,掏出一根铁锤,对着钟敲:当——当——当——

山鸣谷应,久久不绝。

藏身密林的鸟,在钟声里群起群飞。

山林为之动**。

她过来后,我问她:是为了告知师父吗?

不,她说,是让人世听清音。

牟斋姑的旧居即墓地,松林、蓼叶和茅草,比试着乱长。茅草高得像树。林安平给我指,哪里是师父的伙房,哪里是师父的卧房。完全看不出来了。只有齐肩而立的坟堆,让我知道这里曾生活过两个苦难的老人。而林安平毫不悲伤,非但如此,还相当快乐,又快乐成了小女孩模样。她从布袋里摸出香蜡纸钱,点上之后,敬上果品,在师父坟前各磕了九个头,就转身坐下,拿块饼干嚼着,望着对面遥远的山脊和与山脊相接的天空,乐不可支地对我说:有好多回,我跟师父躲着看云,有次在云里看到两个人打架,一个追另一个,追上了用刀砍,把那人砍倒了,我们为他加油,叫他站起来,可他没能站起来,被砍成了一张皮。又一次,看到飞来很大一个球,后面跟着个大汉,把那球一脚踢开;那球不是天上的,神仙把它踢出了天。再一次,见大队人马,扛枪的,背花篮的,拉板板车的,朝我们走来,我师父说,这么多人来,我这里住不下呀。这时另一人出现,朝那群人吹喇叭,那群人就不见了。

我觉得,林安平和她的师父牟斋姑,都没有过完整的童年。

她们是在寻找自己的童年。

十一

从五虎山回来,路过鹿走乡,林安平想看看女儿。她女儿很久没回去过了。这季节泥石流多,伤员也多,做护士的女儿很忙。反正后面还有一班车去土门,不愁回不去。在鹿走下了车,我们朝卫生院走,竟然碰到县环保局副局长熊强,不过他现在的身份是千峰大峡谷工程指挥部指挥长,指挥部就设在鹿走,目前的中心工程是修拦河坝,将水位提高四十米,形成峡谷深涧的气势,营造湖光山色的美景,也便于开展峡谷漂流。以前的河流太急,河里石头太多,水位提升后,石头埋于深渊,相当于清理了河道,又因地势的缘故,落差依然存在,漂流起来既舒适又刺激。熊强对我说,这项工程涵盖整个峡谷,到时候将是货真价实的百里长漂。然后他放低声音,以他惯常的把不是秘密当成秘密的口吻说:苟书记下了死命令,要我们搞成中国第一漂;前些日市里开会,刚上任的市委袁书记宣讲未来五年规划,对我们县提的要求是:以千峰大峡谷为核心,开发全域旅游。

熊强还告诉我,进入千峰大峡谷的快速通道,市区一条,县城一条,已开始招标。

他每说一句,我都情不自禁地瞄一眼站在两米外的林安平。我是要用兴奋的眼神告诉她,熊指挥长带来的消息,对她是件大事。老实说,去五虎山的途中,我心里一直有个负担,生怕林安平对她师父说:师父,某人也来看你们了,你们一定感到光荣。我承受不起这样的话。结果,这样的话她一句也没说。可她越不说,我心里的负担越重。现在这种负担解除了。

然而,林安平皱着眉头,像是既没听熊强说话,更没注意我的眼神。

熊强却注意到了。他也朝林安平看。他开始还不知道我跟林安平是一起的。因为是去给师父上坟,林安平带着青色襆服,太热,只在师父坟前穿了,去来的路上都脱下来,露出灰色胡服,缠青帕子,打黄绑腿,脚上却穿着解放鞋,这是别处见不到的古怪打扮。熊强的眉宇间刻着很深的迷惑。当我跟他告别,与林安平一同朝前走,他的迷惑更深了。我知道,往后的很长一段时间,只要碰见熟人,他都会以告诉人秘密的口吻,讲起这件事。

鹿走乡卫生院在一段斜坡上面,林安平在斜坡下给女儿打电话,然后站在那里等。很快跑出来一个高挑的女子,合身的白大褂,使她显得更高,更清爽,而且那么漂亮!说华锦出美女,我几次去华锦,真没见过有林芳这么漂亮的。她的身影和她娇滴滴的声音一同出现,“妈!妈!妈!”这么连声叫着,朝母亲扑过来。林安平张开双臂,跟女儿抱在一起。她们彼此都有一种攫取,对感情。我觉得自己不该在这个气场里,躲到十米开外的一棵树下,靠住树身抽烟。这么一靠,才知道腿有多软,小腿肚里像长了无数个心脏。

林芳说她的忙,问母亲为什么来鹿走。母亲还没答完,她就扭扭身子,撒着娇说:妈,好烦哦,张医生马上做个手术,我要回去帮忙。林安平连忙推她:那你不早说!推一把想起了我,指着我说,那是何叔叔。我快步走过去。然而迎接我的,是一张冰冷的脸。

女儿跟母亲一样,对陌生的世界和陌生的人,心生戒备。

我们回到路口去等车,这时候林安平问我:刚才那个人讲的,都是真的?

我说那当然。

我不喜欢那个人,她说,他以为他是在干惊天动地的大事,可他也不想想,水位抬高那么多,在低岸生活了千千万万年的山岩和植物,也要永绝于世;还有动物呢?河岸的动物多的是,水里的更多,单是鱼,就不晓得有好多种,有些鱼只能生长在现在的环境里,像阳鱼、娃娃鱼,特别是娃娃鱼,平时是钻进水下的岩堑,水的深度和温度变化太大,就只有死路一条。有些鱼要回流产卵,堤坝一修,就回不去了,也是死路一条。

他杀死这么多条命,林安平又说,还以为自己是在干大事、做好事。他又不是佛。佛才是自由的,但佛的自由也是在决断之前,一旦决定,开始行动,佛也要被行动捆绑,也不自由。所以佛通常不行动。

仿佛是为熊强,其实是为我自己,我辩解说:这也怪不了他,他不过是执行任务。

林安平冷笑一声:世上的责任就是这样推掉的,坏事就是这样做出来的。

这话有理,却太刺耳,太伤人。如果不是熊强来电话,我或许会对林安平说,你怕鱼们没活路,就别指望改变你的处境。这话更加刺耳。我没有权利把这么难堪的选择题,扔给林安平去做。幸好电话响了。熊强请我吃夜饭。我说不了,我马上去土门。熊强问:跟你一起的……我说是祭司,林祭司。他显然不知道祭司为何物,以为祭司就是巫婆,说你要问神,县城花街的马老太婆就灵得很,何必跑这么远?我生怕被林安平听见,走远了些,细声给他解释。我照例不想透露自己的使命,只说文化馆想为林祭司写本书,我到土门采访她,待了好几十天。熊强对我前面的话毫无兴趣,只是问:你几十天都没回过县城?那你晓不晓得……雅玲结婚的事?十天前办的婚礼。我说:早晓得了!说完把电话挂了。

回土门的车上,林安平一言不发,且一直把脸掉向窗外。我知道她是累了,或者心里有事,不想说话,但我非常感激她,我认为她是知晓我不想说话,才故意沉默的。

当天晚上,我一夜未眠。爬山五个多钟头,下山三个多钟头,一去一来又坐了四个钟头汽车,使我浑身酸痛,尤其是腿。这是一夜不眠的好借口。真正的原因是雅玲结婚。雅玲是我前妻,跟我离婚刚满一年。不过这与我有什么关系?离婚次日就结婚,也是她的权利。可我为什么要在熊强面前要那一点自尊?不知道就是不知道,为什么要说早晓得了?

我睡不着,正是觉得我应该知道,觉得自己依然对雅玲拥有某种权力。

而事实上,这样的权力在一年半以前就失去了。

她知道了我跟另一个女人的关系。我跟很多女人有过关系,但以前的她不知道,这一个她知道了。在我们的夫妻关系中,她习惯了弱者的地位,她可以向我哭。但她不哭。在这个问题上,她丝毫也不将就,且突然由一棵草变成了一棵树。

只是这棵树再不愿长在我的土地上了。

我们的婚姻死了。

我们把婚姻的尸体,封存在那个名叫家的棺木里,封存到儿子高考结束,才埋葬了。

现在雅玲有了新丈夫。那是位声誉日隆的重彩画家,比我小两岁,此前从没结过婚。来峡谷的前几天,我在滨河路还见他俩手挽手散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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