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Four肉林执
【士志于道,而耻恶衣恶食者,未足与议也】
如果不是鲁贝贝,邮递员大可不必来城北,读书看报的城南才是婺城的文化中心,才是邮递员的工作重心。鲁贝贝今天一张汇款单,过两天是一本杂志或一份报纸,每月还会有一封手写的挂号信,盖着北方某座小城的戳子,凭借四块八毛钱的邮票,一路南下,绕过绕不过的恶臭,抵达城北琉璃路20号的牛奶箱,鲁贝贝收。
邮递员踮脚避开污水、长头发、不明动物的不明器官,晃晃悠悠骑上自行车,眼看骑出城北地带了,一个大意,前轮没绕过一片卫生巾,污水轧了一裤脚,带经血的棉、纸浆、不织布炸了一地,人车俱臭。
盖邮戳的胖阿姨隔着柜台就闻到了邮递员带回的不良空气,说,化粪池又爆啦?邮递员抬起两袖嗅了嗅,说,我怎么闻不到?胖阿姨喝一口茶,吐出两片茶叶,说,狐臭的人也闻不到自己狐臭的。邮递员声明说,我这个纯属意外,是天然臭。胖阿姨的胖鼻子不再挑刺,五个肉指头几乎握没了整个邮戳章。肥胖使胖阿姨获得了不用出外勤的特权,夏天就坐在邮局柜台后边吹电扇,再在打毛线的间隙盖几个章。胖阿姨盖完章,把自己从座椅上拔出,提早十五分钟下班,奔赴地毯厂。
地毯厂仓库坐满了人,没开灯,胖阿姨一开始把他们当成了废弃的塑料模特,直到发现其中一座很眼熟,像儿子,再仔细看,眼珠是会动的。胖阿姨就被儿子吓了一跳,说,你干吗?德明想站起来但是站不起来了,说,你终于来了,我腿麻了。胖阿姨想蹲下去但是蹲不下去,直接一屁股“噔”到地上。德明捶打着膝盖,缓缓起立,说,你坐着别动,在我回来之前千万别动,能做到吗?胖阿姨龇牙咧嘴呼呼出气,屁股上的剧痛让她不敢轻举妄动了。
德明开叉车回来,胖阿姨不为所动,背倚着地毯屈起一条腿,藏青粗布裤子短上去一截,露出胖嘟嘟的脚踝和灰乎乎的大号毛袜子,从容如一名誓死保卫公有资产的女英雄。德明探出头呼号,是我!你可以动啦!你不动,我没法叉啊。胖阿姨不动。德明只好跳下叉车,拉一把,总算分开了胖阿姨的屁股和地表。
胖阿姨不停地拍胸脯,说,我还以为你要把我也叉了。德明熟练驾驶叉车把一摞摞地毯吊上货叉,码齐,说,逼急了也只能这么办了。胖阿姨说,你去开叉车的时候,人人都盯牢我,怪吓人。德明说,抢红了眼就这样,老板跑路了,还欠四个月的工资呢。胖阿姨更快速地拍胸脯,说,你四个月的工钱全叉在这里啦?德明说,你要是不来守着,那真是血本无归啦。
天色已晚,仓库漆黑,局面僵持着,谁也不愿站起来走到门口合闸开灯,谁也不敢保证离开以后自己的战利品会不会被哄抢一空,一如谁也不敢保证对方离开以后自己会不会上去哄抢一通。
地毯厂的坏消息很快像化粪池倒灌出的各种秽物一样,流遍城北。兰兰家是地毯厂的双职工,兰兰妈把兰兰寄存在阿达家后,回到自家关起门来哭。兰兰爸从走廊这头走到那头,差一点就从那头跳下去。站上水泥栏杆往下看,两层楼高,只能摔成残废,兰兰爸从栏杆上下来,往三楼走,就在二楼和三楼的拐角遇见了小光爸,一问,小光爸投在地毯厂的钱比他还多,就动摇了死的决心。小光爸也不想死,小光爸只想捅死地毯厂老板。兰兰爸就给他指明方向,说,听说人到越南了。
小光爸开始琢磨从婺城到越南的距离。兰兰爸估摸着兰兰妈哭得差不多了,就到阿达家接回女儿。阿达和鲁贝贝住在筒子楼的同一层,两家中间隔着兰兰家。兰兰爸从阿达家出来,故意提高音量说,兰兰在阿达哥哥家开心吗?兰兰妈听到动静,就抹掉脸上的泪痕,眼泪往肚子里咽了。
同一时间,阿达和鲁贝贝在县后巷逗留。十月的傍晚,司马玲仍是一身白色连衣裙,一双白球鞋,坐在美发屋门口。地上半融化着一块话梅糖,糖浆流成一眼褐色湖泊,湖泊外围是一列蚁路,蚂蚁们前赴后继坠入甜蜜陷阱。司马玲拈一根牙签,把那些逃出陷阱或者尚未中招的蚂蚁,一视同仁地挑进湖心。
屠戮完蚂蚁,司马玲站起来投入阿达的甜蜜怀抱。鲁贝贝蹲下替蚂蚁们收尸。话梅糖坚固地咬住地面,糖浆冷却凝固成了一块褐色墓碑。阿达绊了一下,两只手本能地张开,模仿鸟类扑扇,稳住身体的同时,也放出了司马玲。阿达用脚尖铲掉话梅糖,一脚踢到对门窗户上,一个中年男人开门出来,狐疑地看了阿达一会。
小光爸拎着小光来理发,嫌厌地抓了抓儿子的自然卷,说,这一头乱毛你看着剪。司马玲说,羊毛出在羊身上。小光爸挠挠自己乱蓬蓬的后脑勺,说,那等一下你也帮我弄一弄。
司马玲发现小光头上有血,干掉的血将一撮头发板结成股,就问怎么回事。小光马上回答,他们抢我的钱。小光爸刚要点烟,只好把烟先移开,腾出嘴说,现在的小流氓真是越来越小了,小学二年级就出来耍流氓了。司马玲剪掉小光的两个鬓角,说,小学生精力旺盛,最适合当流氓,我上小学那会,午睡不睡一点问题没有。小光爸点上烟,说,反正我们家也没有钱给别人抢了。
司马玲和阿达在镜中对视了一眼,低头对小光说,等你有了喜欢的人就安静啦。小光头顶忽然一阵辣痛,板结的头发卡住了电推剪,小光仰头大骂,我X你妈我X你妈。小光爸走到儿子身后,当头一个“爆栗子”,有本事杀越南去。大家这才知道小光爸以民间借贷名义放地毯厂吃利息的十几万元存款也跑到越南去了。按照小光爸的计划,小光将被送往河南少林武校,自力更生,小光爸只身前往越南,不找到债主不回头。在此之前,小光爸还要带小光给他妈上个坟,那是一个安静的女人,在去城南礼堂看话剧的路上被一辆大卡车轧死了,换回十万块钱赔偿金。小光爸抽完最后一口烟,说,我老爹年轻的时候上越南打过老美的,现在换我去打老赖了。
司马玲送走这对悲情父子,提议晚饭吃馄饨。她和阿达都要了鲜肉馄饨,鲁贝贝点了马兰头馅的。鲁贝贝吸了吸鼻子,突然说,有人壮阳。一圈食客都看过来,鲁贝贝也看过去,试图揪出韭菜馅馄饨。阿达告诉司马玲,我们筒子楼有很多露阴癖的。鲁贝贝点点头。“香功”热在筒子楼一带退潮后,一种新的晨练运动在城北秘密流行开来,参与者都是四五十岁的老男人,大清早在家门口光着,扭来扭去,有时也不扭,干站着,站成各种各样的大卫像。兰兰妈下夜班回来撞见了,吓个半死,可是没多久,兰兰爸也加入了大卫像的阵列,兰兰起床了就穿好裤子,兰兰去上学了又开始光屁股。兰兰妈曾向阿达妈透露,早晨五六点,天地阳气最盛,这个时候锻炼身体最好了,吃再多的韭菜也补不上的……
鲁贝贝就问阿达,要不要把鲜肉馄饨换成韭菜馄饨?阿达朝司马玲飞了个眼色,说,我不吃韭菜也能表现很好的。鲁贝贝长叹一口气。司马玲关心鲁贝贝,说,你好像总是不那么开心的,我有很多好哥们,回头介绍给你开心开心。阿达解释,我们和地毯厂一样,四个月没发工资啦。鲁贝贝也紧张了,我们老板会跑吗?年中还赌咒发誓,说年底发不出工资,全家拉到火葬场。阿达喝了一口汤,说,空头支票谁都会开,这年头拼的就是谁比谁更舍得自己。司马玲握住鲁贝贝的手,说,倒闭就倒闭,你在里面也是人才浪费,话说回来,你怎么会去那种地方上班?鲁贝贝说,我不排斥每天机械重复劳动,机械重复能让我静下来,想许多事。司马玲阴阳怪气地说,怪不得你和北山上那群成天敲木鱼的尼姑一样,苦相。
第二天,阿达和司马玲照常上班,遇到的每一张脸都是阴沉沉的,沉住气。谁都没有爱芬潇洒。爱芬没有被四个月的欠薪拖住,毅然决然离开工场,并准备离开婺城。爱芬特地回来收拾东西,其实没什么可收拾的,四个月工资都不要了,一个保温杯、一个铝饭盒又哪里值得特地跑一趟呢?爱芬抱起保温杯和铝饭盒,又放下来,捏住鼻子,蹙眉道,这股甜腥气,真的是永远都闻不惯啊。说着心满意足抱走杯子饭盒,我会怀念大家的。
工场大部分人的午饭都是前一天晚上做好,一早从家带来的。工场中午供应免费汤,排最前的工友磨磨蹭蹭反复打捞,每次都颠勺漏出汤水,留下银耳,旁若无人地捞了满满一大碗银耳。下一位也不示弱,一个人打了四碗银耳汤。
阿达和鲁贝贝坐在远离他们的巷子口包子店里,一人一屉小笼包。阿达算了一笔账,一个包子五毛钱,工场老板欠他两万八千个包子。包子店老板守着门口的煤炉,夹一双长筷,拨弄着锅里的茶叶蛋。褐色的蛋在褐色的卤水里载沉载浮,好像一个个濒临溺亡的脑袋,鲁贝贝静静看得出神,忽然炉边蹿出一只小老鼠。
下过雨的小巷常有老鼠出没,美丽的爱芬就在上班路上遭遇过突袭。老鼠居然爬上了爱芬光洁的脚背,甚至还有顺小腿继续往上的趋势。可怜爱芬尖叫着蹬腿,也没摆脱纠缠。爱芬举起自己的中午饭砸去,老鼠轻松躲过,可怜爱芬光洁的脚背上洒满炒胡萝卜和炒山药,温温热黏腻腻,好像被老鼠舔过一样……
包子店老板的右脚不停地向前踩踏,整个身体前倾一铲一铲的,像个瘸子,终于踩中了老鼠尾巴。老鼠在以包子店老板右脚为圆心的扇形范围内,抱头鼠窜,像一只没有重心的蹩脚陀螺。阿达重申他的绝望发现:工场老板整整欠了他两万八千个包子,他很快就要吃不起包子啦,“就算吃不起包子,我也绝对绝对不要和他们一样,带饭来吃。每天斤斤计较谁的菜比较好,趁人不备夹一筷,占点小便宜就乐老半天,聊来聊去都是菜场行情,猪肉涨几块啦,豆芽菜比上星期便宜多少啦,哪儿的仔排搞促销啊……我不要这样,人为什么这么糟糕地活着?”老鼠停止了旋转,包子店老板温柔地踩扁了鼠头,鲁贝贝强忍恶心,淡淡地说,为什么这么糟糕地死去?
就在大家都以为行将过去的这一天会和过去的任何一天都一样的时候,工场全员却被告知他们将和爱芬一样,再也不用待在这里呼吸吐纳橡胶塑料的甜腥气了。老板完全能感受到大家注视的热度与锐度。老板左边的头发往右梳,盖住**的天灵盖,衬衫领口下方有明显的抓痕,右边袖口的扣子不知去向,右手臂从崩开的袖口露出来。他像老绅士那样将右手别到背后,他的声音也充满了落魄老绅士般的假装镇定故作得体,“大家都知道这两年我和地毯厂、皮革厂、家具城的老板合资去鄂尔多斯投资房地产了。”老绅士停顿了一下,“你们肯定也都知道了,地毯厂老板逃到越南了。说实话,我也想逃,来不及了。实话实说,钱,我是一分也没有了,吃完饭我就去自首,现在是蹲大牢最安全了,这里的东西你们随便拿,趁法院上门前,能拿多少拿多少,就当工资啦。”
几乎所有人都在号啕,白干啦,饭碗没啦。阿达尽量回避其他人的目光,严防对视,生怕自己的无动于衷伤害了他们的痛彻心扉。鲁贝贝更决绝,露出牙齿地笑了笑。阿达小声说,千不该万不该笑的时候你偏偏笑得最开心,真有你的。鲁贝贝第一个行动起来。大家唯恐失去最后的机会,顾不上悲痛,都像发死人财的扒尸工,一头扎进塑料橡胶的海洋,悲壮地扒啊扒。
鲁贝贝扒走三条大长腿,彻底与义肢工场交割清楚,和其他工友划清界限了。阿达虽然只抢到了一条胳膊一条腿,也不难过。就在几天前,阿达还悲观地思考过,他的余生毫无悬念将葬送在这堆人造器官上了,每天早晨八点坐进工位,鲁贝贝坐他左手边,十名工人五五开,分坐工作台两边,每个人都用自己的双手机械地拼装出许许多多的手和腿,空气里永远弥漫着橡胶的甜腥气,划根火柴就能引爆义肢工场。
和地毯厂一样,大家化悲愤为动力掏空了义肢工场。一名工友把盛免费汤的不锈钢桶据为己有,桶里插满义肢,第一个走出去。一行失业工人,每个人身上都多出了数量不等的手和腿,就像一队祸不单行的战俘遭遇核辐射突变了一样。前地毯厂工人德明骑着电瓶车赶到,拦住排头的不锈钢桶就问,还有吗?还有吗?不锈钢桶说,干什么?干什么?德明摸了摸桶里珊瑚丛般的义肢,说,收到情报,我来浑水摸个鱼。不锈钢桶放下桶,说,你们家谁缺胳膊少腿啦?德明回敬道,你们全家都缺胳膊少腿。不锈钢桶抽出两条义肢向德明身上抡去。德明顺手夺过另一名工友怀里的义肢,自卫反击。被抢了战利品的工友又从不锈钢桶里抽出一条义肢,对德明实施报复性进攻。其他工友也纷纷加入巷战,只有鲁贝贝平静地绕过人群,阿达把已经撸上去的衣袖又放下来。鲁贝贝和阿达作为中立派的,走到巷口时,一条义肢从巷战现场飞过来,砸到阿达怀里,仿佛是对他崇尚和平杜绝暴力的嘉奖,于是阿达就有三条义肢了。
阿达妈捧着儿子带回家的两条胳膊一条腿,手足无措。之前两口子没少努力,才让义肢工场收下儿子。至于为什么是义肢工场,不是地毯厂、乳制品加工场、皮革厂、家具城,阿达爸自有权衡:你分得清人造PVC皮革和人造真皮革吗?知道黑白花奶牛和荷斯坦牛谁的**大、产奶量多吗?阿达妈私下告诉儿子,事实是义肢工场的活计相对轻松,同时很隐晦地表达了另一层用意,希望借此锻造儿子的同情心,防止阿达长成啃老的白眼狼。义肢工场,人均日产义肢三十件,如果不是资金链断了,按照义肢工场的五年计划,就在今年,他们的义肢将会打入北美市场。不断产出的义肢让阿达有种助纣为虐的隐忧,原来在他不知道的他方还在源源不断发生新的不幸,而在义肢工场久了,会觉得断手断脚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反正有这么多检验合格的替代品。假如有人告诉阿达,这辈子都将以组装义肢告终,他也会无可辩驳地苟同的。
义肢工场的变故复活了阿达的同情心。阿达折弯一条义肢,圈住自己的腰背,同情自己拥抱自己,为自己在义肢工场过了整整三年的事实感到愤怒,差一点啊,差点我他妈就要烂死在那里啦。阿达又掰直自我拥抱的义肢,像耍五叉戟一样,在空气中挥了挥,狠狠戳向看不见的命运,没想到哇,万万没想到我他妈还有的选。
阿达妈别出心裁地把三条义肢挂到客厅墙上,电视上那些富贵人家,墙上挂帆船啦,中国结啦,猫头鹰标本啦,至于挂义肢的,阿达妈自诩是开天辟地第一人。父子俩抗议,断手断脚的,吓人又不吉利。只有鲁贝贝大加肯定,断臂的维纳斯不稀奇,维纳斯的断臂就少见了。阿达妈眉开眼笑,艺术家就是艺术家,就是识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