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武阳的手大不同,庄臣的手指们初来乍到,还有点生疏矜持。武昌领着五位手指,成了自己身体的导游。手指们迅速攀上战栗飘摇的城楼,站在颜色最深的那颗球形制高点上,俯瞰琉璃瓦般光洁的腹地,一呼一吸一起一伏,山雨欲来,腹地以下一汪池水,一吐一纳绵绵不绝,如蛙之吐涎,又拽出好多白浆子来。武昌识趣地保持安静,给手指们留出充裕的游览时间。随着手指们的深入,腹地轰然塌陷成盆地,武昌恍惚看见母亲身披绶带,手捧奖状,站在国旗下,光荣伟大。武昌拼命冲母亲笑,笑得露出了牙齿,翻出了牙龈……
母亲来电,这是武昌来武昌后第一次接到母亲的电话,武昌正带一群游客登黄鹤楼,“你姐的电话怎么不通?”武阳把新号码告知武昌的时候特别叮嘱要保密,万万不能告诉母亲。
“姐姐换号了,新号码我短信发你。”武昌和盘托出。
“你太无耻了,你是叛徒专业户吗?”武阳的电话很快杀到,“告密无耻!”武昌对武阳的第一次告发是在婺城小学。学校西南角有一片小树林,前身是一个垃圾场,很奇怪,每年植树节校方都会组织师生在此造林,但小树林的规模一直不增不减,山茶、毛竹、桂花、含笑、广玉兰、楸树、泡桐还有一棵硕大的樟树,难怪父亲曾经调侃,植树造零。有时姐姐不在家,武昌为避免单独面对母亲,就带本书进小树林。腥气的蚯蚓翻拱出泥里的陈年垃圾。武昌心平气和地用小树枝挑断肥壮的蚯蚓,挑成四分五裂六七截,每一截都蠕动不止。武昌静观这些低等的无脊椎生命濒死的极限反应,暗下决心自己弥留之际决不能这么狼狈。一天,武阳也闯进了小树林,还带了杨老师那个不成器的儿子。难怪姐姐不再和她身体游戏,原来是有了新搭档。杨凯是一个像消防栓一样矮小结实的男孩,武阳像一朵妩媚的山茶倒伏在消防栓上。武昌屏息猫在广玉兰后面观察,一条蚯蚓爬上手背,武昌表现出钢铁般的意志,任凭手背上的痒黏答答湿漉漉地灼烧着,纹丝不动。树林越来越暗,腥气越来越重,母亲当晚煮了一锅黄鳝汤,两条黄鳝熟烂了交缠一起。武昌用筷子头点点其中一条黄鳝,告诉母亲,这是武阳,再点另一条,将之命名为杨凯。不久,老特级教师就把儿子送去河南,送进了少林武校……
“妈说有急事找你,妈又不是敌人。”
“狗屁急事,她现在就是我的头号敌人!”可能是离婚后的那一趟北京之行给母亲留下了阴影,北京回来便固守婺城,连省内的短途游都不曾有过,和武阳也仅限于电话联系,然后不失时机地把婺城的适婚男子发往杭州,发给武阳。武阳只好硬着头皮尽一尽地主之谊,带各色婺城男人走走苏堤,游游西湖。相亲对象源源不绝,武阳后来连场面话也懒得说了,冷着一张脸带他们草草走完半圈湖,临别道一声“再会哦”,其实是拒绝。许多相亲对象都是第一次来杭,久闻西湖大名却未能细看细品,心有不甘,主动再约。
“妈一天到晚找这些不三不四的男人来烦我,有一个比我大了十八岁!居然是她的学生家长!二婚头!妈是不是一个人过久了,昏头啦?她自己怎么不去结婚!”
“当年也不是没机会的……”武昌的声音很低,尽量不让姐姐认为是责难。
“当年要不是我把那个老校工赶出去,我们现在都要改姓啦。”离“当年”又过来这么多年了,武阳不忘初心,“好不容易逃出婺城了,我不想和婺城再有半点瓜葛,我讨厌婺城城南全是服装店的后街,城西基本上是小吃店的天下,爸当年欢欢喜喜在那开了一家法国餐厅,不到半年关门大吉,”武阳自怜道,“怎么就没有婺城以外的男人看上我呢?对了,前一阵有个湖北人,见过几面就问我愿不愿意和他回老家,直截了当,是我喜欢的性格,可惜武汉太远了,夏天不是火炉天就是发大水,我怕的,你倒是比我有决心。”
“我是叛徒专业户嘛,能屈能伸。”
“其实我当年和杨凯在一起纯粹是因为妈禁止我和杨凯在一起,妈一再告诫我们不要接近杨凯这类坏学生,我对杨凯本来没意思,只是觉得触犯一下这个禁令蛮有意思的。”
“就算我不告密,你早晚也会和杨凯分开?”
“就是有一天我睡醒,突然意识到妈其实挺没意思的,翻来覆去无非就是小学五年级的眼界和知识面,以前不觉得,现在深深体会到,小学老师更像是小学生,而不是老师。”武昌反省自己经常会记起某篇小学课文,不是小学成绩有多优异,而是因为有一个敬职的小学老师的母亲日日熏陶,那些初辟鸿蒙的课文无意中成了武昌生命底色的一部分。“你知道的,妈教出过好几个北大清华生,可妈一直在原地踏步,一点长进没有,从小学一年级升到五年级,五年一循环,去他妈的‘伟大园丁’。”武阳从对母亲的不满升级到对婺城的批判,“这么多年过去了,婺城还在提倡‘五讲四美’,要有礼貌、守规矩、走人行道、不要随便吐痰……说明什么?说明婺城这么多年来一点长进没有。”
武昌送走游客,终于可以不想笑就不笑了。离闭园还有半小时,武昌绕千禧钟转了几圈又笑了,自嘲是深宫里的白头宫女,这片红墙里的风景圈禁着正规的、非正规的导游,迫使她每天取悦别人且假装不在意每天都不是自己。她笑此刻的自己是多么自由,没人关心她正在做什么,她是一个仅被她更年期的母亲和部分黄鹤楼景区的正规导游所了解的人。
武昌撞一记千禧钟,咚——深沉的余音,一入宫门深似海的深和沉,又一记,咚——为母亲而鸣。可以预见,母亲的余生都将葬送在婺城小学里,五年一轮回,铁打的教师流水的学生,讲台上永葆热情故作好奇,不想笑也笑,仿佛有取之不竭的耐心,走下讲台,沉默地大口大口吞咽胖大海,咕咚咕咚,戴着“伟大园丁”的纸枷锁,大而无当。
咕咚——咕咚——
咚——咚——
落日心事重重地悬在长江头,景区只余老树黑压压,钟声轻飘飘,鬼气森森。暮色抹去了林与木,钟与声,人与物的界限,武昌是一棵树,一口钟,一动不动形同默哀。
景区最不缺新人了。假如每天都是同一拨人,武昌“大宽”“韭叶”“二细”之类的把戏势必将成为乏味的骚扰。母亲班上曾出过一名留级生,读了两年小学五年级,刚好那几年母亲连续带毕业班,于是每一次引经据典或者故作幽默就都成了毫无惊喜的鸡肋。深谙套路的留级生永远兴致勃勃地给其他同学做预告,等一下,江老师讲完陆游的《卜算子·咏梅》就会讲毛主席的《卜算子·咏梅》,然后还要讲一讲看天安门城楼更换毛主席像的亲身经历……留级生的存在使讲台上的母亲受到了拆台的威胁。母亲找留级生单独谈话:“你是个要上大学的男孩,只是暂时在这儿混日子,等到毕业你就要离开这里,我呢,我哪里也去不了,这里就是我的生活。”母亲动之以情,却没有收到预期效果,加上班里出了一名留级生,教学生涯屈指可数的污点,不论第二年校方如何威逼利诱,母亲坚决不肯再带毕业班。那年的“伟大园丁”就旁落楼下的肖老师了。
武昌虽然没有带过“回头客”,但每天吃老本也没有很开心,说的话走的路看的景都和前一天相差无几,重复着前一天的前一天,比无趣更无趣,却仍要装出“第一天”看到黄鹤楼的样子,以此和第一次来黄鹤楼的游客们步调一致:好奇而热情,热情又好奇。武昌是靠这些人过活的,只要他们雇了她,他们的标准就是她的标准。武昌小心隐藏自己的厌倦,生气勃勃地度日如年。自由参观的空当,武昌在黄鹤楼上找到黄鹤楼外的庄臣,只见他挂着相机,手上展开一张价目表一张武昌做主角的招牌照,如响尾蛇徘徊景区门口寻找衣食父母,偶有斩获,细脖子以上的娃娃脸便如蛇蜕一般焕然一新,同时镜头打开,对焦,一,二,三,咔嚓——利落如响尾蛇攻击。武昌在庄臣的废照片堆里见过她带的游客,“这是个台胞,新竹人,他说这是他第三次来大陆,第一次登黄鹤楼,他说他第一次来武汉的时候,真的一个人跑到长江边上去摸长江的水,因为从小读余光中的诗,觉得长江真是太神奇。”庄臣冷笑一声,宝岛人民也抠门。更多的时候,庄臣无所事事,焦躁地来回踱步,散发令人难安的不祥之光。但愿晚上收工庄臣不要大发脾气,武昌居高临下地祈祷。算起来,那天其实是她主动的……算起来,庄臣虽然一身江湖气但也不失为正人君子,母亲最欣赏这种能够把持住自己的正派人……算起来,她确实担得起庄臣的夸赞,比一般的江南女子勇敢太多啦,说走就走,或许这部分随性洒脱是遗传自父亲,那么,庄臣是否也像杨凯对于武阳那样,只是自己反叛母亲的一件道具,愈禁忌愈快乐……
“我不知道我爸是不是真的去当和尚了,不是没这种可能,他对中国文化很有兴趣,我现在也不知道他人在哪里,”武昌用右手轻拍庄臣汗湿的背脊,“说到底,我们都一样。”
“你爸肯定不止一张照片吧,我爸只留了一张身份证,就是复印件上的那个男人。”
“你要我帮你找像你爸……的人?”
“我想给我爸多拍几张照。”
“哪怕是一个仿冒品?”
庄臣侧身抱住武昌,武昌能感觉庄臣的下巴在头顶点了点。
武昌结束每一段行程的方式就显得特别了,“看完风景我们看个人,大家帮忙看看,有没有相熟的人和照片上的这位长相接近的?”意兴阑珊的游客们都来了兴致,不单单因为武昌混血美女的长相引得大家愿意亲近她争相合影,个别情感丰富的游客还要抱一抱武昌。游客是这样一种人:把日常生活抛在脑后妄想体验生活,因为想要体验生活,而暂时忘了生活。途中虽然也有人讨论时政、学区房或是老公的痔疮,但大部分人都更愿意聊一聊天气、花期,兴致勃勃策划单车环湖路线,不厌其烦地货比三家。萍水相逢的短暂缘分使他们格外慷慨极易动情,因为短暂。事实上,他们只是在愚蠢的时候才是真诚的,只是在安全的时候才是勇敢的,只是在免费的时候才是慷慨的,只是在浅薄的时候才是动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