虎头刺青是被救护车的警笛惊醒的,诈尸般坐起,迅速地看了看庄臣,剜了武昌一眼,然后走到房门边听了一会,辨出不是警车也不是消防车,而是高音一秒,平音一秒,间隔一秒,循环反复的救护车的叫声。虎头刺青留下一句冷冷的“走着瞧”,打开门大摇大摆走了。
房东阿姨被一名医生一名护士一左一右搀着架着,送上救护车。房东儿子没有随行,留在家里目送,见庄臣开着门,踱进来,多余地解释道,“我妈的更年期没完没了,今年还出现了幻听,老说有人打鼾,吵得她睡不好。前一阵她跟着我去夜市卖小吃,生意不错,人也精神多了,有天晚上她突然对一个客人说,你怎么可以一边吃热干面一边瞌睡打呼噜。客人莫名其妙,本打算在摊上吃的,就把热干面打包带走了。再后来不好听的话就传开了,说户部巷有个卖热干面的疯女人,我的生意就难做了。”武昌注意到房东儿子说话时,两只手不停在裤兜上画圈,看上去挺激动。别怕。武昌轻轻安慰了一句。
原来房间的墙并不薄,武昌大可以和庄臣心安理得放肆一些。庄臣也是这么想的。他们像两头逃离养殖场的鹿,一路狂奔,来到水与草之地。武昌报复性地放大鹿鸣,庄臣听见自由的召唤也兴奋起来。丰茂的水草从饭桌、椅子、地板、拖鞋、床单、枕头上疯长出来,远在天边的海市蜃楼,红墙抱城,城楼之上,琉璃瓦反射金的光,武昌看见外婆心爱的红木八仙桌摆上城楼,庄臣看见父亲心心念念的外国女人们侍立桌子四角,水与草之地,奶与蜜之地……福地的幻景转瞬即逝,武昌悲哀地发现,他们的亲热并没有因为疏离而激越。庄臣的手指们对武昌的不安一无所知,但对武昌的身体熟门熟路,也因为熟,身体固若金汤,腹地不再轻易塌陷,腹地以下的水潭迟迟没有结束枯水期。庄臣加大力道。武昌两条胳膊牢牢环住庄臣,想象那是父亲的臂膀腰肢。武昌抱着假想的父亲,想到老年大学里的母亲,母亲牵起另一位母亲的时候,是否想过那可以是另一位父亲?母亲也好多年没拍照了,家庭影集里都是年轻时代的留影,在埃菲尔铁塔,在卢浮宫,在富士山,在伊瓜苏大瀑布,在好莱坞,在柏林墙,在万里长城等等照相馆的布景前,都太年轻了,不适合做遗像,容易产生“英年早逝”的错觉。这些照片曾在九十年代的婺城小学教职工宿舍广为流传。彼时翻看家庭影集这项大众娱乐活动还没有随着传统照相业的衰落而式微。家中来客,主人泡了茶,和干果盘一并捧出的就是一本家庭影集。客人就看一看这家人都去过啥地方,和什么人合过影,基本都是家喻户晓的景点,以及学校、工厂的大合照,偶尔有几张不在风景区拍的人物照,大概率是因为旅游回来胶卷没用完,赶在送洗照片前在家门口的花坛或者外墙前面拍一拍。相册传阅过程中难免发生遗失照片的事故。母亲逢人就问,你看没看见我的照片?升旗仪式的那张,上个星期都还有的……母亲找照片是真,昭告天下她仍不乏暗恋追求者的机心也不假。后来母亲从父亲的牛仔裤里翻到一张吕淼的单人照,吕老师头绑方巾一身绿衫,外穿绣花红肚兜,水水灵灵,典型江南水乡的江南女子。母亲也是逢人便讲,你说稀奇不稀奇,吕淼老师的艺术照居然跑到我们家老杨裤兜里,要不是我细心,差点就泡水池洗烂啦。边说边掏出吕老师的照片做巡回展。卧室门的拆除标志着母亲彻底和父亲决裂,却意外在门与衣柜的夹缝里找到了那张升旗仪式上的全身照。照片上的中年女人面带微笑,身披绶带,手捧奖状,意气风发,光荣伟大。母亲捡起照片撕个粉碎,丢进抽水马桶冲走,不料堵了下水道,破碎的微笑、绶带、奖状和母亲一齐泛上来,水落石出……
武昌梦了没多久,天亮了,庄臣被捕。武昌以为还在梦里,迷迷糊糊看着一群警察破门冲进来将庄臣反扭在地,又把她从上铺拽下来,脑袋磕到铁床角,痛得很真实,这才梦醒接受庄臣是一个人贩子的事实。
虎头刺青已经先庄臣一步入狱,并成为侦破此案的关键突破口。警方没有过多透露审讯的细节,只说了一点,“你那个右臂上纹猫脸的兄弟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要求戴罪立功,有问必答,你跟我们走一趟吧。”没来得及质问,更来不及话别,庄臣一阵风似的从武昌的生活中过去了。武昌稀里糊涂地作为被拐卖妇女从户部巷“解救”出来,坐进警车接受一名女警的安抚。女警说,庄臣伙同虎头刺青在黄鹤楼附近干贩卖人口的勾当,作案手段相当隐秘,庄臣负责产品展示,谁也想不到那些招牌照上的女人竟都是待价而沽的被拐妇女,买卖双方通过照片先确认购买意向,有意者再由庄臣带领实地查看,女人们都关在城郊的出租屋,由虎头刺青统一看管,“也有你的照片,但只有你没关在城郊,同伙都交待了,唯独这一点他也不清楚,我们还要进一步审讯。”
武昌在路旁看见一个老妇人东张西望,脚边放了一张马扎,警车车速不快,武昌看清了马扎上的纸牌:强烈要求水利局对职工住房按照同等条件搬迁赔偿!!女警告诉武昌,原来还有一位“寻找车祸目击证人”的中年男人和老妇人做伴,男人的妻子孩子不幸丧生于初秋的一场车祸,妻子的半边脸和肇事司机一样下落不明,“每天早晨,一男一女举着两块不同的纸牌站在树荫下,除非打雷下雨,不然肯定按时出现,站成一道风景。”武昌问,后来呢。“可能是找到了目击证人?很久没见那个男的了,只剩下这个老女人孤零零的,好像无家可归。”警车经过水利局,平安驶入公安局。
武昌紧跟女警穿过昏暗的廊道,来到一间办公室,楼上在装修,电钻声响一阵停一阵。对面办公室站着一名惊惶的苍白少年,民警边做笔录边询问少年笔记本电脑型号、购买日期以及他和宿舍室友的关系。最后民警索要购机发票存证,“这是必要手续,你先回去把发票找出来。”
武昌把杭州到武昌的经过对女警大致说了一遍,武昌深知每一句话对于庄臣都至关重要,尽可能客观如实,只说自己知道的部分,以至于女警一再提醒她,庄臣和虎头刺青已经连续作案七起,缔造了本市近年来最大的人口贩卖案。“你再仔细想一想,他有没有任何强迫行为,只要是违背你的主观意愿,你不想做的任何事。”武昌果断摇头。女警也微微摇头,然后把武昌带到自己宿舍让她先好好休息,理理头绪。
据庄臣口供交代,生意上的接连失败导致他和虎头刺青动了买卖人口的歪脑筋,“对于毒品和女人,我们总有门路变现的”这是庄臣的原话,可是进展到一半突然就放弃了武昌,“我真的不知道,我说不清,可能就因为我看她天天坐在**背黄鹤楼的历史,会背‘昔人已乘黄鹤去’,还知道长江大桥是谁造的……反正就是算了……”夜已深,兢兢业业的女警用铅笔在另一份武昌的笔录上写了一行浅浅的批注:斯德哥尔摩综合症?
武昌睡醒便在荷枪实弹的民警护送下,踏上了回家的路。在此之前,武昌提出想要见庄臣一面,遭到女警反对。于是庄臣真的就像一阵风一样,彻彻底底从武昌的生命中抹去了。警车驶出公安局,抗议不合理搬迁赔偿的老妇人还戳在水利局门口,在她对面是一块半新的楼盘广告,“家,最温馨的港湾”。
车过黄鹤楼,景区门口依旧熙熙攘攘游人如织,没有人知道那块地上发生过什么,又少了什么。汪师傅本打算秋天凉快了就去北京看看故宫,拍了大半辈子“皇亲国戚”,汪师傅想去看看正宗皇亲国戚的家。立秋,照相馆重新装修,老墙皮漆得粉白发光,汪师傅想在墙上画点山水,结果踏空扶梯跌下来,头先着了地。讣告明明白白贴在照相馆门口,汪师傅对庄臣戏言的“革命尚未成功”真成了遗训。汪师母遵照丈夫遗愿,遗像背景P成故宫,墙是红墙,琉璃瓦金灿灿,惨白惨白的汪师傅立中央。汪师母睹物思人,老汪照相技术一流,到头来遗像也还是要别人做……
“黄鹤楼坐落在海拔高度61。7米的蛇山顶,以清代‘同治楼’为原型设计。楼高5层,总高度51。4米,建筑面积3219平方米。黄鹤楼内部由72根圆柱支撑,外部有60个翘角向外伸展,屋面用10多万块黄色琉璃瓦覆盖构建而成……”离开之际,武昌下意识默念了一段黄鹤楼的解说词,念完惊觉自己有点像礼佛的外婆。
外婆同母亲的关系很一般,每次念及故乡念及沉在故乡的红木八仙桌,必遭母亲的冷嘲热讽,丢了红木桌就罢了,还把魂也搞丢啦。不仅如此,母亲偏偏对外婆以外的老人都很有耐心,婺城小学的食堂阿婆、保洁阿姨、看门的老邓夫妻俩都对母亲有口皆碑,江老师这个人蛮纯的,有耐心有爱心……外婆失意婺城,寄情观音菩萨,得知武昌有惊无险的遭遇后,坚持要拉外孙女上婺城南郊的飞石寺拜谢菩萨保佑。
青青的南郊田野孤零零立着一座红色建筑,作为婺城唯一的寺庙,飞石寺是婺城善男信女们的不二去处,香火格外鼎盛。正殿中央供奉着一块大石,相传古代某夜,从华山大士岩上空飞来一轮火球,光彩夺目,声巨如雷,至婺城文昌阁上空落下,石重约250斤,表面焦黑、光滑,质硬如铁,形似缺一翼的“神鹰”。婺城为保护“神鹰”,把原来的和尚庙拆迁至城南,特制木椅作“神鹰”底座,取名“飞石寺”。“文革”时,飞石被砸为两爿,不知所踪。1986年,婺城小学挖塘清淤,找到一半。婺城县志办公室派人将飞石运去婺城博物馆,经过专家鉴定,认定为天上陨石,有重要研究价值。1993年,婺城重修“飞石寺”,从博物馆请回飞石安置……
外婆领武昌先拜菩萨,接着虔诚跪拜了八大药师佛。值守飞石寺的胖和尚坐在寝室,时不时拿细长眼往这边瞟,颈部的赘肉垂下堆积在衣领。外婆叩首完毕,起身将一些纸币越过“请勿乱投供钱”的告示牌,投向佛祖的莲花座。胖和尚提着扫帚,蹙眉而来,扫落纸币,像扫废纸一样扫到“请勿乱投供钱”外。胖和尚额头沁出一层细汗,脸色灰黄,挂着倦怠的慈眉善目,身后墙上血红一片,层层叠叠的锦旗:“神通广大,有求必应”“神灵有感,有求必应”“送子有功,有求必应”“心诚则灵,有求必应”“神灵显圣,大爱无疆”“神圣显灵,药到病除”……
杨凯从少林武校毕业回婺城,被杨老师送进一家佛教用品加工厂制造加工转经筒。杨凯每天工作八小时,起初只负责组装,后来学会了把黄铜放在模具上敲打出莲花、六字真言等图案,然后把有图案的黄铜片焊接成圆筒形状。杨凯敲过不计其数的六字真言,却始终不得平静,他怀念少林武校,至少每天面对的是活生生的人,眼前这些平平无奇的黄铜片果能引领信徒得大光明吗?杨凯苦思无果就转行去学开车,做了婺城驾校的教练。杨凯在开车方面表现出来的长性令杨老师深感欣慰。杨凯和武阳结婚的前一年,被评为婺城驾校年度十佳教练。
武昌扪心自问,她在武阳的婚姻中担当了一个怎样的角色,假如有一天武阳反悔了,武昌是否该为此承担一部分责任。武昌回家一个星期后,武阳也从杭州赶回婺城,毫无预兆地向全家人宣布,她要和杨凯结婚啦。如果不是武阳介绍,武昌是真认不出来杨凯了。那个学生时代像消防栓一样矮小结实的男孩如今像一个膨胀松软的气囊一样整天塞在驾驶室。驾校下班了,杨凯牺牲休息时间带学员在婺城小学的操场上“开小灶”,杨凯的教学成绩在驾校名列前茅。杨凯继承了杨老师、武昌母亲这些特级教师、“伟大园丁”的优良传统,包括相关的副作用。驾校教练普遍缺乏耐心,这不难理解,就拿杨凯来说,明明是飙车高手,却成天在小操场上陪学员换挡、打弯,笨拙地在四根竹竿标出来的方块地里倒库移库,一遍一遍,轮回不止……杨凯带学员求好心切难免着急上火,又因为“十佳教练”的光环不好公然发作,只好压抑忍耐,婚后生活一直不平静。
武昌后知后觉自己的“脱险”回归刚好处在一个敏感的节点上,婺城小学在城北新建了一片园丁小区,但凡正式在编的教职工均可以极其优惠的“内部价”购房一套。母亲倾其所有,大半辈子的积蓄刚够买一套小户型,房产证马上下来,武昌此时突然回家难免令武阳起疑。武阳在电话里向母亲表明浪子回头的心志,“我他妈的就是干到死,也休想在杭州买房,回去做婺城人,至少不用从集体宿舍出嫁。”一个士兵不是战死沙场,就是回到故乡,为赢得房产争夺战,武阳不惜赌上自己的幸福,相比武昌这位伴娘,新娘武阳于情于理都更有资格拥有这套新房。
一家人为筹备婚礼忙碌起来。外婆忙中出错,居然把喜帖上的“武阳”写成了自己的名字。母亲冷嘲热讽,一把年纪了还想第二春,多吃胡萝卜和韭黄可以预防老年痴呆。外婆像个委屈的小学生,坚称自己没有痴呆,“我现在老是想到以前,想一想很有可能成百上千年才能遇到的大变故偏偏就叫我遇到了,现在想起来还是那么具体实在,成百上千年有可能就是昨天一天,也有可能明天又是千百年一遇的大变故,我是搞不清楚了,但我不是老年痴呆。”
外婆摇摇晃晃坐进开往酒店的婚车时还在絮叨:我很运气这辈子坐车都自觉系了安全带,我很运气这辈子坐的车都很平稳,安全带一次也没派上过用场。武昌意外发现姐姐这边的宾客一点不少于杨凯那边,这对于武昌这样的移民家庭不能不说是个奇迹,以至于武昌怀疑是母亲花钱请的婚托来壮声势。更意外的是,宾客们的感慨与外婆出奇一致:想想我们这些人,很有可能成百上千年才能遇到的大变故偏偏就叫我们给遇上了,沧海桑田,物是人非啊……
“新娘子真漂亮,你和我们都是遂安人,就是现在的千岛湖,”江西伯伯先干为敬,说,“就是农夫山泉有点甜的那个地方,什么‘千岛’,放在以前是‘千山’啦,以前的遂安有山有水有城墙还有一座孝节坊,纪念一位王家大小姐,王氏十八岁嫁给一个姚姓的穷书生,结婚不到两年穷书生就死啦,呸呸呸,不说这些了,我祝你们百年好合,幸福万年长,干!”
“五十年代造新安江水电站,水漫上来,整个县城都沉下去,只有那些山还露出一点点头,变成现在的岛,”安徽叔叔接过江西伯伯的话,说,“那时候我们都还小,哪里知道‘移民’的意义,还觉得很新鲜很有意思,觉得换个地方也挺好。遂安淹没前,孝节坊上长出了一棵小树,老人说那是王氏的精魂。屁个精魂,真有精魂,也成水鬼啦。”
“搬迁的时候大家各走各路,一个大族就散了,”江西伯伯抿一口酒说,“遂安有另外一个名字,狮城,跟现在新加坡的别称一模一样,只不过我们是移出去,新加坡是人口移进去。”武昌站在武阳身后,端详这一张张有着血脉亲情的陌生脸孔,很多人的安静其实是一种漫长的哀悼。
安徽叔叔给武昌敬酒,说,“这些事情也就我们‘永’字辈的还记到一点,你们‘武’字小辈哪里会晓得?”
原来,名字中的“武昌”无关武昌无关黄鹤楼——“武昌”和“武阳”不过是顺应族谱的产物。“昌”和“阳”两个用字是“华”字辈的太姥姥的意思。太姥姥离开遂安老城,水土不服,常年受热毒湿疮困扰,隔三差五就要上药铺取回昌阳三斗,晒干了研磨成粉,撒床榻,**翻滚直到遍体着药。武阳和武昌还没出生,太姥姥就把她保命的“昌阳”拆分,加入“武”谱系。再参考了测字先生的卜算,“阳”比“昌”大,姐姐就占了“阳”。武昌满周岁时,太姥姥仙游,残酷的代际更迭,一命换一命。
“你太姥姥带着我们‘无产’移民到婺城,因为搬家之前有规定,大水缸、大锅、大床、大柜、碗橱、石磨、大木桶、大桌子以及老人的棺材都不准带,基本廉价卖给了供销社,一口棺材五元,一个大缸五角,太姥姥不愿家传的红木八仙桌贱价糟蹋了,没带走也没卖,四条桌腿绑上石磨,就等水漫上来沉下去。我们从遂安带出的周转粮票和卖粮的钱按人头分配给了婺城公社高级社的会计。我记得那是四月份,青黄不接,我们带的那一点粮食很快被社员们一起吃光了。有个哑巴社员,在一个下雨天拿着一口砂锅去食堂打粥,脚底一滑,砂锅摔破,哑巴没多想,扑到地上,伸出舌头就舔,雨水、泥汤和米粒一起往肚子里吞,当晚哑巴腹泻不止,没几天就去世了……你太姥姥临终,脑筋完全糊涂了,说老家的墙红了,水绿了,房顶的琉璃瓦金光闪闪晃得她睁不开眼,其实老家老屋是白墙黑瓦,水也不算很绿,老家一切都很湿润,从早到晚都有雾。不过有的地方你太姥姥到死都不糊涂,她还清清楚楚地记得红木八仙桌,记得老家土改时分来的二十多亩土地。”外婆谈起家族历史毫不含糊,武昌相信外婆没有老年痴呆,“婺城的老社员对我们的态度有好有坏,住在老社员家里确实给人家造成了很多不便,很实际的一点,因为我们来了,害得他们口粮低了,有的社员骂我们移民佬、淳安佬、贱骨头……好在你太姥姥终于回到老家去了。”外婆和母亲带上太姥姥的骨灰回千岛湖,买门票买船票,偷偷在湖中心把骨灰撒下去。在婺城殡仪馆,使用普通火化炉是不收费的,但大多婺城人都选高档炉,火化时不需要来回转动遗体,火化完毕后骨灰形体保持完整,骨灰洁白无味且质量比较好,不用担心拉下脚趾骨或手指骨。外婆说,以前是买红心柏木做上等寿材,现在是自掏腰包用高档炉。每年清明给太姥姥上一炷香就可以了,而武阳武昌的同学,包括杨凯这些婺城本地人通常都要花上一整天祭拜各种各样的列祖列宗。太姥姥的亡故为武昌一家在这片移居地贡献了第一座坟,虽然是空的,但青碑黄土,四海归帆,从此,他们与婺城,如根须滋蔓入土,有了干系……
小户型的婚房容不下太多人,闹洞房一项也就从简略去。武昌跟外婆、母亲一道回婺城小学,难得地和母亲同睡一张床。在流行席梦思的年代,这张榆木雕花大床显得老旧过时,老木床不像席梦思可以拆分组装,没办法通过楼道搬进屋,只能从阳台吊上楼。母亲当年不能理解父亲为何相中这样一张太姥姥年代的婚床,“你知道我们的证婚人是谁吗?毛主席!你爸一路瞎玩逛到婺城,看见我在婺城影楼橱窗里的照片,坐在天安门城楼的布景前面,端端正正,毛主席就在后面看着我看你爸,你爸说我就是他心目中的‘中国’,尽管我也说不清中国到底啥样,但我反复重申,中国不是他想象的那样,我也不是。你爸坚持叫我‘中国女人’,好像我能代表所有东方女性,后来听我讲了遂安老家的故事才改口叫我‘海的女儿’,你爸在这些地方总是很有兴趣也很有才华的,但仅限于此,风景看得越多,越孤独和无聊,越需要去看风景。”
“太姥姥走的时候,这些‘永’字长辈都回来了吗?”武昌问。
“现在席梦思不稀奇了,倒是这样有年头的老木床金贵稀罕了。”
武阳回家省亲,点名要把这张木床搬进新房子,“好歹算一件古董,有噱头有卖点。”武阳把新房出租,和杨凯搬回婺城小学,住杨老师家。偶尔回家住两天,客客气气的,贵宾一样。老木床装不下三个人,武昌重新支开客厅的钢丝床,一个人睡。
外婆惊惶地盯着本地电视台滚动播放的婺城旅游宣传片,抱怨说,我昨天想吃宣莲羹,最近那家店居然没得卖,都卖光啦,以前的家已经成了旅游景点,现在这里也要变成风景区啦。
婺城“三江六岸”城区改造工程经过三年攻坚进入收尾阶段,县政府通过串联自然山水和人文古迹,打造了一片具有古城风貌的新景区。武阳的新家正好在景区规划范围内,左邻右舍纷纷改装自住房做起客栈民宿生意。外地游客渐渐多起来,他们在婺城本地人熟视无睹的八咏楼、熟溪桥上走走看看,甚至对地方戏曲婺剧也兴趣浓厚。武昌遇到过一位语言学博士,为了毕业论文专程来调查收集婺城方言,武昌说的每句话,博士都用国际音标一字不落地记下来。武昌羡慕这些人,能够默默无闻地生活在自己的世界里,而她,在一个瞬间,突然觉得自己就像那座八咏楼,高高耸立在人们的视线中,无法藏身。
纵使李清照写过《题八咏楼》:千古风流八咏楼,江山留与后人愁。水通南国三千里,气压江城十四州……武昌也从来没有对八咏楼高看一眼,家门口的景点总让人不以为是景点,反正总在那里。对于自己生活的地方,人们是很难感到激动的,过于熟稔,又与生计、经验缠绕,很难有好好看一眼的用心。设想一下,在家门口住宾馆,多么可疑又不伦不类。
武昌登上八咏楼。建在石砌台基上的八咏楼,坐北朝南,分楼阁、前厅、二厅和楼屋四进。李清照的像和许多景点的名人塑像大同小异,线条简约,只大致勾勒出性别特征,反正谁也没见过真人,死无对证。
有游客请武昌帮忙拍合照,年轻男女分立李清照两侧,露出八颗牙的标准笑容。武昌按下快门的同时,好像也触动了什么。
太阳站住了。如一枚石头,发不了光。
你见过长江吗?武昌在自己身上听见了一种几乎遗忘了的声音,仿佛那颗久已停歇的心又开始轻轻地跳动了。
太阳照射着大地,起风了,夜一般轻。
武昌走下八咏楼,上人行道,混入客流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