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生母,相府的二夫人,她已经死了六年。
六年来……没人问,没人提。
所有人都刻意回避着她留下的痕迹。
这些人早就把她给忘了!
不入祖坟,不受供养,就那么孤零零的躺在城外的破庙里!现在,独生女儿要出阁了,要入宫当娘娘,却连她一块牌位都见不上!
恨吗?恨吗?……能不恨吗?
眼泪漫出眼眶,噼噼啪啪地砸在青砖地上。
滴滴热泪滚下衣襟,落在旁人眼里,却立时走了味道。
人人都道云裳感伤——也好,按着帝都的规矩,新娘子出门照例是要哭一哭的。
不哭反要被人笑话。
三叩礼毕,丫鬟婆子们俱都没有上前,满屋子人面色各异的瞧着她哭,好像忘了该叫她起来。
到底还是丞相和夫人亲手把她搀起。
“好孩子。”
见她哭得伤心,沐梓荣略微有些动容,“乖女儿。爹也舍不得你。”
“爹娘都舍不得……可不舍得也不成啊。女孩子家大了,总归是要出阁的。”
柳氏装模作样的擦了擦眼角,牵住云裳的手,慈母般温煦一笑,“想当初你两个姐姐出阁的时候我也舍不得,可又能怎样呢?再爱再宠,当娘的也不能留女儿一辈子,总要为你们的将来打算!”
说着,伸手拭去云裳腮上的泪。
眼睛望着云裳,余光却在周围的妾室和庶子庶女身上巡视,“嫁入帝王家,那可是别人做梦都不敢想的好事。咱们云裳是个有福的孩子。哎,快别哭了,小心叫你几个姨娘笑话。”
云裳默默收了泪,不再多说一个字,按顺序去给其他长辈行礼。
沐梓荣拈着胡子在身后笑,“四丫头,今儿,怕也是爹爹和姨娘们最后一次受你的头了。”
淑媛乃是九嫔之首,位视九卿,爵比县公。
虽说不能压过当朝相爷,但到底是天子妻妾,身份不同,入宫之后就再也没有给外命妇们行礼的道理。
“是呀是呀。”三姨娘满脸堆笑的搀起才刚跪到一半的云裳,眼睛里恨不能流出蜜来。“往后见了,得我们大伙儿给娘娘磕头呢——”
夸张的腔调引得满屋子人哈哈大笑。
云裳低下头,微微咬住了嘴唇。
是的,只此一次,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
他日重逢,沐云裳必将你们一一踩于脚下!
你们当年加诸于我娘身上的种种……我会替她,悉数报偿!
娘……
眼前恍然又浮现起了那个女子的身影。好多年前,好多好多年前……风姿温婉的妇人牵着她心爱的小女儿的手,站在碎香园的棵白海棠树下。
“娘,为什么海棠都是白的呢?”
“嗳?裳儿觉得白海棠不好看吗?”
“好看,可是年年看,总是一样的花,人家看腻了嘛……娘,你说这花儿要是红色的该多好看呢?”
“傻孩子,海棠本就是红色。九国之中,只有咱们西临的缠丝海棠开白花。其实也不消走太远,你往东南去,紫国地面上的海棠花就是粉艳艳的呢。”
母亲是紫国人。提起故乡,眼里不由得流露出几许深浓的惆怅。年幼的女儿却留意不到这些,只一味撒娇般的缠着,偎在母亲怀里,不依不饶的打破沙锅问到底。“那,有大红的吗?像血一样,特别特别红的那种……”
“红海棠?”姚氏伸手折下一枝花,插到婢女手中的青瓷瓶里,眼角溢出宠溺的笑意,“娘可是听都没听说过。不过,天下这么大,也许……是有的吧。”
海棠。红海棠。
年幼的她并未多想,只单纯觉得那样的颜色定是妖娆丰艳,美丽绝伦。试想,如火如荼的红花,一路开去,灿若明霞,比之眼前雪一般单调的花枝,必是别有一番妖冶风情……
如今想来,难道说,一语成谶的命运,就是在那样不经意的玩笑中种下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