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我的手亦不自觉地覆上小腹,太后顺势握紧我的手,“小沐儿,利用他此刻对你的宠爱,毁掉苏芸生的孩子。”
“姑姑?!”我震惊地甩开她的手,倒退两步,太后满脸的温柔笑容忽然淡下去,看着我惆怅地叹了口气,“小沐儿,他的宠爱已让你回到从前的纯真了么?——可是阴谋遍地的后宫并不需要当年的你。”
“什么?”为什么我一向慈爱的姑姑此时此刻说的话都让我那么难理解?
“你忘记自己姓甚了么?忘记你身体流的是谁的血液么?忘记了你爹是以何种罪名被判斩立决的么?”
太后的语气很淡,我却还是被质问得眼泪成灾,咬紧唇,拼命地摇头。她柔柔地理了理我濡湿的鬓发,依然叹气,“提醒你这些,是要你记住,你是梁家人,在后宫身份尴尬,虽然深得皇帝宠爱,但皇宫里多的是‘有心人’,而朝廷上往日被梁家欺压的官员若是靠着凌家得势,他们还能放过任何一个可以拔除梁家的机会么?即使皇帝怎样爱你宠你,也抵不过众口铄金,朝廷的压力。小沐儿,你只有生下元祐帝的皇长子,依据轩盟国立长为储的祖宗规矩,你的孩子只有成了太子,你如今所有的才不会消失,即便,帝王的宠爱已消失。”
从未想过那么多,从未想过将来的有朝一日洛梓轩对我的温柔疼惜会消失。我的脑袋忽然间一片空白,太后的这番话让我觉得害怕,忽然想起当日洛梓轩攫住我的下颚,黑亮眼眸里映出满满一个倔强的我,他问——
梁迟沐,你到底凭什么?
如果随着时间的拉长,他对我的歉疚逐渐消失,对我的宠爱因为三年选秀而进宫的妙龄女子而消失,那么,那么,我到底还能凭什么安然待在这锦绣后宫里?
眼泪如同夏季暴雨‘哗啦’一声倾泻下来,我踉跄着出了大殿,屋外阳光灿烂得刺人眼眸,绣言正欲跟出来,却被太后一声‘绣言,你留下’给生生僵了动作。我也没再管她,一路步伐凌乱地穿过香樟树浓黑的阴影,眼泪砸在地上,晕染开一小团灰色的印迹,如同太后刚才的话烙在我心上下的深黑印记。
守在宫门的小太监看着哭得唏哩哗啦的我只顾往前冲,吓得连礼都忘了行,赶紧拉开了门。阳光阴影里,洛梓轩明黄的身影猛然撞入我的眼帘,泪眼朦胧中,我并未看清他的表情,不知道他眉宇间是否纠结着阴霾,我只是猛地抱住他的腰,埋首在他胸前,狠狠地哭泣。
洛梓轩被我大滴大滴的眼泪吓得慌了神,一遍一遍地轻拍着我的背,软语安慰着,而我的泪掉得更凶,他搂紧我,声线柔软,“哭什么呢,傻丫头?我这不是还没骂你吗?我生气是因为你总不好好照顾自己,明知自己身子不好,还一会儿淋雨,一会儿暴晒;明知凌家的人都要抓你的小辫子,你还大摇大摆的让他们逮。小沐儿,我只是担心。还有,你要记住,今生今世,我都不会再伤害你。所以即使你做错了事,也没必要逃避我。”
他的语气很淡,却听得我感动不已。然,此时的我却不知这句‘今生今世我都不会再伤害你’,在日后西院里冰冷漆黑的夜晚,每逢想起时,心就如被一只手狠狠揉搓着,疼痛纠缠,褶皱遍布,不得舒展。
太后的话似在我脑海里生了根,一连几日,不管我在做什么,总会不经意想起。而那日因着我满脸的泪水,洛梓轩虽没再过多追究梁迟萱的失踪,却叫宸紫宫的一个名唤‘香雪’的宫女寸步不离的伺候我,我懂得他的担心,所以也没有反对,心里虽着急还在天牢里的东方邪,却又毫无办法。
而绣言那天自宁懿宫回来后,不知太后到底对她说了什么,这些天她总是目光哀哀地看着我,表情是矛盾,仿佛想要做什么,却又下不了决心。正如此刻,我在蔷薇满架的阴影里拿着绣架细细地绣着,她就站在不远处的白玉兰树下,眉眼盛满忧郁地看着我。
索性丢下绣了大半朵的并蒂莲,笑着问道,“绣言,你是不是有什么要告诉我?”
“没有,没。”她勉强地笑了笑,朝我缓步走过来,端起矮几上的茶壶,替我倒了杯凉茶,动作自然,不若她笑容的勉强。我接了茶,微眯着眼看她,一下一下地扣着杯盖,“太后,那日到底对你说了什么?”
“主子——”
“不要再告诉我没有什么。这样的话,你知道,我并不会相信。”
在我灼灼的视线里,绣言竟低了头,额发垂下,挡住她所有的情绪。微恼,表面却还是一副平淡的模样道,“听说第二日凌妃在宁懿宫呆了大半天才回宫——”
我有意地停下,静静地喝了口茶,绣言依然低着头,交叠在腰间的手却紧紧收拢,半晌,她抬起头来,目光是前所未有的坚定,似乎已经做了某种决定,“主子,奴婢以为太后娘娘的话十分有理,您——”
“住口!”我慌乱地打断她,拿着杯子的手轻微颤抖,微烫的褐色茶水跳落几滴在我的手背上,阳光下,反射起刺眼的寒光。
“连小时候最纯真的感情都能背叛,主子您以为利用您多次的他不会再有背叛?”
“我叫你住口!!”茶杯‘嘭’地一声摔在绣言的面前,她蓦地跪下,看着我的眼睛却是平静无波,丝丝忧伤缠绕。我却气得浑身颤抖,即便上官昊已成为我生命中的过客,但那个小小杏花少年却一直埋在我的心底,即使之后有了背叛,但小时候的纯真温暖,却从没有被蒙上尘埃。
她怎么可以随便将那些单纯的温暖与洛梓轩相提并论?!
这个念头从脑海里一晃而过时,我猛然惊怔地瞪大眼。我以为我对洛梓轩的爱已是接近纯真,完全信任,却不想心里的某个角落依然藏有对他的不满,他的利用,他的那句‘朕恨极梁家人’依然让我如鲠在喉,这么些日子以来的温柔疼惜虽将心中伤痛抚平,但依旧有着扭曲的疤痕,如同我颈间淡粉伤疤,这一生,都会紧随着我。
可是,为什么当姑姑对我说洛梓轩对我的宠爱会消失时,我会因为害怕,因而歇斯底里的哀伤哭泣呢?
果然,那么爱了么?
轻轻呼口气,稳了情绪,我唤了香雪去换杯茶来,便坐下,拿了绣架一针一针地绣起来。绣言依旧跪在白玉兰的阴影里,忧伤的目光黏住我,手一抖,针突兀地扎进指尖,米粒大小的鲜红血珠蓦地冒出来,我怔怔地盯住它,思绪恍然。
“主子!”
视线移向绣言,见她盯着我指尖血红,表情担忧。绣言,随着我一起长大的绣言,知道我所有哀伤的绣言,陪着我度过生命中最苦痛日子的绣言,四面红墙里,一心只为我的绣言……
我微微闭眼,“绣言,如果我是以前的梁妃,我绝不会有一点犹豫,可是现在——”不行,姑姑说得对,洛梓轩对我的无微不至的宠爱已软化了我所有尖利的棱角,即使当年的小沐儿不适合这里,我也不会再放任自己变得那般的骄横任性,我心里所有的秘密阴霾已大白于天下,我和梁迟萱也变回相亲相爱的姐妹,明确自己爱的坚持,所以便不会再是当年眉梢眼角皆布满煞气的女子。
没等绣言再说上什么,我拿了绣架径直回了大殿。在贵妃榻上懒懒地躺着,看着窗外的天一点一点的暗下去,看着回廊上的八角宫灯被点上,看着玉盘似的圆月挂在半空,万里苍穹,繁星眨眼,一派静谧的美好。
我的心里无端地生出股感动,唇角微弯,这时一双胳膊忽地揽紧我的腰,洛梓轩温热的呼吸流连在我耳侧,“在看什么?”
我转回身,双手攀住他的脖颈,微仰了头,看着他黑亮的眼眸里映出面若芙蓉的我,唇边笑意更深,他蓦地俯下头轻啄了下我的唇畔,“小丫头,你在勾引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