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自然是去了文德桥。在繁华富饶、人声鼎沸的金陵坊市之外,穷人也有穷人的好去处。
只见一条长而笔直的青石桥面,横跨在秦淮河上,不动如山。身下是碧绿的水波荡漾,对着画舫游人迎来送往。
桥上的月台处,正站着九名学生,男男女女都有,服装各异,唯一的共同点就是看起来很贵。
我弯了弯唇角,示意徐知微不用再扶,拄着拐走过去打招呼:“你们好。”
看见我,几个人神态各异,尽管经过掩饰,依旧流露出几分惋惜的神色。
昨晚来找我的那个男学生倒是很自然,相当殷勤地迎上来:“这就是我跟你们说的子衿。”
说完他就要来扶我,我连忙拒绝,只是抬头挺胸,尽可能让自己显得体面。然而这种体面就像我褪色的衣领,显得格外苍白。
我忽然在一瞬间意识到了自己的卑贱,我与他们,本就是云泥之别。
徐知微抿着嘴唇,一语不发,手却又默默地把我给托住了。
一个烫着卷发、打扮时髦,有着上海口音的女生笑将起来,说:“这么远的路,辛苦伐?”
她笑得很真诚,叫我好受了些,便摇摇头回答:“不碍事,能够跟着大家一起学习画画,有这样的机会,我很珍惜。”
旁边一男的笑嘻嘻打断她,相当亲昵地捉住她的手:“知道人家辛苦,还要站着说话,不赶紧找个地方坐下?”
后来我们找地方坐下,才知道女生叫作唐雅秋,男的叫作罗家明,后来成为了她的男朋友。而且雅秋与我一样,学得都是国画。
一行人对我很是好奇,叽叽喳喳问个不停。又是问纤夫怎样拉船,又是问我们怎样捉小鱼小虾的。
我家境贫寒,说这些事时脸上无光,羞愤得几乎要昏死过去。又想到还要在他们之中择个良婿,才强忍着回应。只觉每一句话都是在消磨着我的自尊心,把我的尊严一刀刀剐成碎片。
然而有徐知微陪着,到底是好受很多。她与我同住一个大院,要羞惭也是一块羞惭。
却瞥见徐知微已经默默走向一边,一个高瘦青年跟着离了席,和她攀谈起来。几句话间,他们已经聊得有来有回的,很快徐知微脸上就带了笑,似乎被哄得很开心。
这个狐媚子又开始钓男人了,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也不知羞!
我心底恨恨,也顾不得那股羞赧,故意挽起雅秋的手,做出亲密的模样:“光顾着聊我了,还不知你们是什么情况?”
“我呀……”雅秋腼腆地笑了笑,“其实也没什么好说的,我家里头是卖洋火的。具体怎么运作我不晓得,只知道一味地四处去玩。”
“去玩,你们都到哪儿去玩?”我问。
这下我真有些喜欢她了,她是典型的上海人,说话嗲里嗲气的,又爱撒娇,很有小家碧玉的风范。而且她长得不若我好看,性格也平庸不扎眼,对我来说没有威胁。
“她能到哪里去玩?还不就是电影院,百乐门。”罗家明笑嘻嘻地插话道。
我真讨厌他,这人长着一双葵花籽般的眼睛,一脸的蠢笨相。他显然对雅秋有好感,却偏要用这种方式证明自己的存在。
不过我又有些艳羡,电影院,歌舞厅,这都是一些跟仙境一样的地方啊,听起来新潮又摩登,我可只打门口见过。仅仅是这样,那斑斓的光影,美妙的音乐就深深地刻在了我的心上。
什么时候我也能到里面去看一看呢?
越是想我越觉得自卑,垂下头看自己被洗得泛白的衣裤、打着补丁的鞋面。我怎么敢出来的!着实是丢人现眼。
在这么多人中,唯独徐知微与我是一种人,而她又是个厚脸皮,对这一切满不在乎。
我感觉自己很孤独,然而笑容是清浅的,我大声对着角落喊到:“知微,别在那里打情骂俏了,快过来一起聊天。”
徐知微循声望向我们,视线落在我与雅秋相挽的手上,她瞳孔瑟缩,停顿了三五秒钟才道:“就来了!”
看见她这样的反应,我心底很是得意。我这么聪明,想和谁好就可以和谁好。无论徐知微怎样自视甚高,对我来说,她只是一个可有可无的替代品。
而徐知微就不一样了,她在乎我还来不及呢。
只见徐知微匆匆跑了过来,朝我们大家微笑。那个男人也缓步而至。他生得剑眉星目,脸上戴一副金丝眼镜,看起来儒雅斯文。
按理说,他已经是这群人里头最英俊的了,但是我无法生发恋爱的念头,大抵是我和这个男人八字不合吧。
我一面有一搭没一搭的与他们聊着闲篇,一面在心底默默盘算。经过刚才的聊天,我已经晓得,最适合我的男人就是林天泽,那个猥亵徐知微不成的男人。
他父亲是徽商,不算特别有本事,一直在吃家里的老本。而他又是一个急色没理智、好拿捏的蠢货,而且很有恋爱至上的念头。
作为家中独子,我哄着他闹一闹,未必不能登堂入室。
可是我的视线却下意识越过林天泽,落在徐知微的身上。我不由得笑容满面:“知微,这是你的哪位朋友,怎么不与我介绍一下?”
说完我才意识到,我脸上的笑是僵的,显得格外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