期望。风险。消耗。能量层级。系统稳定。
这些冰冷的、将人际关系彻底物化、功能化和去人性化的词汇,像一把把淬了冰的匕首,将她心中那点刚刚因为与阮笙的友谊而萌生的、微弱却无比珍贵的暖意和共鸣,切割得支离破碎,只剩下彻骨的寒意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恶心感。他们把阮笙当成一个需要被评估风险系数、可能带来“不良资产”的“问题代码”,把她们之间笨拙却真实的靠近、彼此舔舐伤口的依偎,视为一种“不必要的情感能耗”和“系统干扰信号”。
郁纾站在那里,感觉全身的血液都在倒流,冲向头顶,却又在瞬间被冻结,四肢冰凉麻木,如同置身冰窖。她想尖叫,想歇斯底里地质问他们凭什么像对待一个没有灵魂的程序一样对待她!凭什么肆意侵犯她和她朋友的隐私!她想把他们面前那杯象征着“理性”与“秩序”的、冒着虚假热气的花茶狠狠掀翻,想用最激烈、最破坏性的方式,砸碎这令人窒息的、无处不在的、名为“爱与责任”的控制牢笼!
她死死咬住下唇,用力之猛,口腔内壁立刻被牙齿硌破,一股清晰的、带着铁锈味的咸腥在舌尖弥漫开来。她不能失态,不能给他们留下任何“情绪不稳定”、“系统冗余”、“需要加强心理调控”的把柄。那只会招致更严密的监控和更“有效”的“矫正措施”。她强迫自己将那几乎要破膛而出的愤怒和绝望死死摁住,压缩成一块坚硬的、沉甸甸的黑色石头,坠在心底。她用一种近乎僵硬的、耗尽了所有自制力的、如同提线木偶般的步伐,转过身,背对着那两道如同X光般令人无所遁形的目光,沉默地走向自己的房间。每一步,都像是踩在刀刃上,又像是踏在即将碎裂的冰面上。
“郁纾。”母亲在她身后开口,声音不高,却像最终的判决书,带着不容置疑的、冰冷的警告,“记住你的身份,记住你的责任。有些关系,适可而止。我们不希望看到你被无谓的事情和人所消耗,那是对你自身价值和未来潜力的不负责。”
她没有回应,也无力回应。任何言语在此刻都显得苍白可笑。她径直走到房门口,拧动冰凉的门把手,闪身进去,然后“砰”地一声,用尽了全身残余的力气,关上了门,仿佛要将那两道目光、那些冰冷的言辞、以及那个令人窒息的世界,彻底隔绝在外。
背靠着冰凉而厚实的门板,她终于无法再维持那副冷静的表象。全身的力气仿佛都被抽空,她顺着门板滑坐在地,身体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如同秋风中最脆弱的一片落叶。愤怒、屈辱、铺天盖地的无力感,还有对阮笙那几乎要将她淹没的、带着尖锐痛楚的愧疚,像无数只冰冷黏湿的手,紧紧扼住了她的喉咙,让她张着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压抑的、破碎的喘息。
就在这片濒临崩溃的混乱边缘,一个画面如同淬毒的冰锥,毫无预兆地刺穿她的脑海——那个午后,阳光斜照进教室,她无意中瞥见前座阮笙摊开的作业本,大片刺目的空白,像一片无人认领的、荒芜的雪原。她当时只是基于一种纯粹的逻辑困惑,不带任何情绪地、径直问道:“你的作业,为什么是空的?”
那一刻,阮笙猛地回过头。那双总是低垂、仿佛盛着整个雨季都无法排解之潮湿的眼睛里,瞬间燃起了一种冰冷的、带着被冒犯的野性的火焰,像受伤的母兽捍卫最后一片遮羞的皮毛。她的声音不高,却像碎玻璃一样刮过郁纾的耳膜,她当时想说的应该是:“不然呢?你以为谁都像你一样,是天生完美的‘答题机器’吗?”而不是她最终说出的那句带着体面的话。
“答题机器”。
郁纾觉得这个词太适合自己了,此刻在死寂的房间里,带着阮笙当时全部的羞耻与尖锐的防御,在她耳边轰然炸响。
她懂了。她终于迟来地、彻骨地懂了。
她那句基于“观察”与“逻辑”的询问,对于阮笙而言,无异于一场公开的、残忍的处刑。她亲手撕开了对方竭力掩盖的、关于“无力完成”与“无法达标”的、血淋淋的伤口。她用自己的“正常”和“高效”,反衬出阮笙在那套标准下的“异常”与“失能”。她以为的“客观”,实则是高高在上的、冰冷的残忍。
而现在,她的父母,正在用同样的方式,甚至更精密、更彻底、更不容反抗的方式,将她,将阮笙,都放在那冰冷的标尺下衡量、评判、定义优劣与风险!她成了施加者的同谋!她将阮笙拖入了这个她拼命想逃离的、毫无隐私与尊严可言的审判场!
这认知带来的愧疚,沉重到足以将她压垮,碾碎。比愤怒更让她窒息,比绝望更让她痛楚。她以为自己递出的是一点微光,却不想,连这光都带着她出身无法剥离的、冰冷的探照灯属性,将阮笙照得更加无所遁形,伤痕累累,她不会被原谅的……一定
她猛地从地上站起来,因为动作太快太猛而一阵眩晕,眼前发黑。她冲到书桌前,一把抓起桌上那本厚重如砖头、封面印着烫金标题的竞赛题集——那是她通往被设定好的“最优路径”的阶梯,是证明她“价值”的工具,此刻却成了她唯一能抓住的、具有足够重量的武器。手臂高高扬起,肌肉紧绷贲张,目标瞄准了那面挂着时钟的、光洁得如同镜面的墙壁——她想把它狠狠砸过去!她想听到玻璃碎裂、时钟停摆、墙壁出现凹痕的刺耳声响!她想用最原始、最暴烈、最不“郁纾”的方式,来宣泄这无处安放的、几乎要将她灵魂都撑裂碾碎的愤怒和绝望,以及那无法被原谅的、对阮笙的愧疚!
就在书即将脱手而出的瞬间!手臂的肌肉已经绷紧到了极限!
“郁纾。”
母亲的声音,再次清晰地、隔着那扇据说隔音效果极佳、此刻却如同透明玻璃般的门板传了进来。平静无波,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仿佛早已预料到并等待着她这番表演的、全然的掌控感和了然,像一道精准无比的闪电,劈开了她狂乱的、被怒火与愧疚填满的思绪,也瞬间冻结了她所有孤注一掷的动作。
“控制你的情绪。不要做无意义的、破坏性的事情。那解决不了任何问题,只会证明你的不成熟和不稳定。”
郁纾的动作僵在半空,手臂因为极度用力而剧烈地颤抖着,指节因紧握书脊而泛出骇人的青白色。他们知道!他们连她在房间里的、尚未付诸行动的破坏冲动都知道!这房间里果然有监控!或者,他们对她的行为模式已经预测到了如此精确的地步?她像一个在舞台上按照他们写好的剧本、表演着崩溃与反抗的小丑,而唯一的、冷酷的观众,正隔着冰冷的屏幕或厚重的门板,冷静地评估着她的每一次“失态”,并及时发出不容置疑的修正指令。
那本厚重的、承载着无数期望和压力的题集,最终没有砸出去。所有的力气,连同那点微弱却顽强的反抗火星,都在这一刻被彻底抽空、无情浇灭。她像一尊瞬间被风化的石雕,手臂缓缓地、极其沉重地、带着万般不甘地垂下,书“啪”地一声掉落在柔软昂贵、吸走了所有声响的羊毛地毯上,发出一声沉闷的、如同她内心所有希望与坚持一同坠地死亡的、窒息的声响。
她输了。输得一败涂地,毫无尊严。
她以为自己精心策划的反叛(坚持转学、亲自挑选保姆),为自己赢得了一丝喘息的空间和可怜的自主权。却没想到,自己从未跳出那个巨大的、名为“爱与责任”的透明瓮。她所有的举动,在她最亲近的人眼中,或许只是一场可以被随时观测、评估、数据化,并最终加以引导或终止的、无关紧要的青春期行为实验。
她缓缓地、如同一个零件损坏的机器人般,僵硬地弯腰,捡起那本题集,把它端端正正地、一丝不苟地放回桌面原本的位置,动作机械而麻木,仿佛在完成某个预设的、清理异常状态的系统程序。然后,她走到书桌前,坐下。摊开空白的、等待着被正确答案填满的习题册,拿起那支纯黑色的、握感舒适却冰冷的按动笔。
笔尖落在雪白的纸面上,开始移动,发出稳定而规律的沙沙声。
她看起来异常平静,甚至比平时更加专注、投入,脊背挺直,侧脸线条完美得如同雕塑,仿佛刚才那个险些失控、充满毁灭欲和暴烈气息的人不是她自己,只是一段需要被紧急清除、不能留下任何痕迹的系统错误日志。
但只有她自己知道,有什么东西,在她心里,伴随着那声隔门的、如同最终宣判的、冷静到极致的提醒,彻底死去了。一种更深沉的、更冰冷的、更彻底的绝望,如同北冰洋底万古不化的永冻冰层,将她内心深处那点刚刚萌芽的、对温暖、理解、自由和真实连接的微弱渴望,彻底封存,埋葬,碾磨成粉末。而那份对阮笙的、尖锐的、无法消解的愧疚,则像一枚被一同冰封的毒刺,永恒地扎在她心脏最柔软的地方,提醒着她因自己的靠近而带来的、无法弥补的伤害。她无法原谅自己,正如她无法挣脱这透明的瓮。
她的反叛,从一场带着少年孤勇和炽热温度的突围,变成了一场清醒的、自知无望的、在透明瓮中的、沉默的困兽之斗。而阮笙,那个她无意中牵连进来的、浑身是伤却依然在缝隙中试图给她一点微弱温暖的同伴,此刻成了她这片冰冷绝望中,唯一残存的、带着真实痛楚与尖锐愧疚的坐标。
夜,还很长。城市的光污染透过厚重的窗帘,在地板上投下模糊的光斑。而她在瓮中,第一次如此清晰地听见了,来自四面八方的、无形的、却坚不可摧的壁垒,所发出的、冰冷而坚硬的回响。那回响无声,却震耳欲聋,反复告诉她同一个事实——
她无处可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