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法静静地躺在床上,在一个她有点儿眼熟的房间里。这间房间是专门用来休养的,也是她刚来阿泽利亚修女院时所待的地方。与那晚不同的是,现在的天是亮着的。
她看着床边站着的男人。他是塞巴斯蒂安先生,是女孩们可以接触到的、为数不多的男性。他识字,也懂医术,因为他出身于没落的贵族。相较之下,不识几个大字的其他男人——包括敲钟人奈德先生、工匠罗恩先生、杂役保罗和纳塔乃耳——无异于乡巴佬。
女孩们喜欢鸟嘴先生。他举止优雅、五官端正,无论他的出身还是形象都挑不出太多毛病。女孩们每天巴望着哈莉特嬷嬷把塞巴斯蒂安先生唤来,为此她们甚至不惜装病。不管是人还是牲畜,得了病要么召来医生,要么捏着鼻子喝下圣水。女孩们的疑难杂症往往是圣水也治不好的,而修女院方圆几英里只有塞巴斯蒂安先生这么一位医生,因此嬷嬷只能不情愿地去把他请来。有那么一回,好几个女孩同时病倒了。然而当鸟嘴先生露面,这几个女孩像被珀涅罗珀女神抚摸了似的,竟奇迹般地康复了。每当想到这件事,艾法就忍不住想笑,因为从年龄上来讲,他比女孩们大了十来岁。
塞巴斯蒂安先生很有分寸,总是以一张冷冰冰的面孔待人,鲜有人见过他的笑容。为了不和女孩们产生瓜葛,他很少光顾修女院;就算他来,也总戴着鸟嘴面具,把面孔包得严严实实。他声称戴面具是为了防止传染瘟病。即使瘟病已经销声匿迹了半年,他仍采用这套说辞。只有当他不得不从事一些挥汗如雨或精耕细作的工作时,才会将鸟嘴面具摘下来。
现在,塞巴斯蒂安先生倒是没戴他那副夸张的鸟嘴面具。
他冷冷地看了一眼艾法,然后揭开了包裹在她下颚上的亚麻布,朝里面瞥了瞥。“伤口有点深,长度嘛……倒是不怎么长,”然后扭过头,在桌上的行囊里翻找起了东西。很快,他翻出一个小包亚麻布,亚麻布包着的是一根明晃晃的、弯曲的铁针。它被打磨得又细又长,弯曲成一个半圆,像是一个少了一小截的鱼钩。
这是要做什么?
艾法瞪大了眼睛看着鱼钩,躁动不安起来。她的脸蛋渐渐消了肿,眼睛也渐渐睁得开了。可她意识到,事情远没她想象的那么简单。
“小家伙,你真是走运,”塞巴斯蒂安先生一边嘀咕,一边从布袋里翻出一捆细线、一只木头镊子、一把剪刀、一小块硫磺、一小瓶树脂和一支灯芯草蜡烛,“就差半英寸……刀口再偏半英寸就会伤到动脉。”他用火镰点燃了蜡烛,然后依旧冷冰冰地看着艾法,“到时候,伤口就不是通过简单缝合能够解决的了。”
艾法狠狠地白了他一眼。她认为自己的伤口很快就会好的,不需要任何人的医治。
“塞巴斯蒂安先生,有劳您关照这个不让人省心的姑娘,”嬷嬷凑到了他跟前,关切地问道,“请问这会给她留下伤疤吗?”
“哈莉特姐妹,您应该明白,无论是什么样的伤口,愈合了总是会留下伤疤的。”塞巴斯蒂安先生一边用嬷嬷备好的、盛着沸水的铁锅煮着鱼钩,“不过她很走运——走运极了。伤口在下颚的内侧,而不在下巴上,没人会留意的。就算她以后整天昂着头,也没人会去关注那么不起眼的一道伤疤。”
“真的是这样就好……”
“实话告诉您,见到她的第一面,我不由得产生这样的预感——像她这样形象出众的小姑娘,身上早晚会形成一些缺憾。我的预感一向很准。您瞧,又一次应验了。”
这话虽不中听,可艾法却还挺爱听。“塞巴斯蒂安先生,谢谢您的称赞。”她冲他扬起嘴角。
“你压根没做什么值得称赞的事情。”嬷嬷有些生气地对艾法说。
“恐怕你误会了,艾法姐妹,我并没有称赞你的意思。”医生用镊子从铁锅里捞出鱼钩,然后夹着它,放在点燃的灯芯草蜡烛上烘烤。
“这么说的话,我就当您是在安慰我。”艾法改口道,“我感激您的宽慰。”
“不必客气。”医生头也不抬地答道。
“另外,塞巴斯蒂安先生,我非常感谢您过来看我。”艾法用双臂撑起身体,脑袋靠在床头板上,“如您所见,我现在很好,不必劳烦您为我缝合伤口。”
“待着别动……你刚刚说什么?”医生放下了手里的活儿,惊讶地瞅着她。
“我说,我的伤口不用缝合,放着不管自然会好。”
“艾法,你究竟在想什么?”嬷嬷在旁插话道,言辞间依旧带着怒意。
“珀涅罗珀女神造人的时候,给每个人配了一张嘴。”塞巴斯蒂安先生也生气地嚷嚷起来,“艾法姐妹,我建议你照照镜子——你的脸上却长了两张嘴,鼻子下面一张,下颚上一张。”
“我不介意。倒是要麻烦您转告罗茜太太,长着两张嘴,意味着以后得给我准备两份餐食。”说着,艾法便打算起身。
塞巴斯蒂安先生没兴趣陪她贫嘴,急切地伸手按在她的肩头,不让她起身,“别动!这样的伤口不缝合的话,是一定会感染的。你明白‘感染’这个词的含义吗?”
“我当然知道。可那又怎么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