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历史向世界历史转变:从传统到现代的巨大变迁
马克思世界历史理论以宏大的历史眼光和深刻的哲学智慧,揭示了以机器大工业为物质技术基础、以资本逻辑为核心法则的现代生产方式和交往方式,在开辟世界市场、形成世界文学、民族历史转变为世界历史的过程中所具有的基础性地位和变革功能。
1。摆脱“地域的和政治的偏见”:“现代之子”诞生的世界历史意义
马克思世界历史理论有其孕育、萌发和诞生、发展的过程。考察、挖掘和整理这一过程,是有待开垦的一片巨大的处女地,一座丰富的思想宝藏。[1]
(1)航海业、贸易和工业:封建欧洲的衰落和现代市民阶层的兴起
在《克罗次纳赫笔记》中,马克思世界历史理论已经播种并有所绽露:现代经济关系(航海业、贸易和工业)在冲击、解构中世纪封建主义的同时,孕育着现代欧洲开辟世界历史的经济根源和原始动力。《克罗次纳赫笔记》这部“以法国革命为主线的历史学摘录资料”,是青年马克思“自己独立走向社会历史本体的极重要的一个方面”[2]。“《克罗次纳赫笔记》的焦点意识明显是欧洲国家封建社会的历史。……本来,马克思是想着力弄清楚政治在历史中的作用,而他却无意识地不断体认到,围绕财产的所有制实际上才是社会历史结构的真正基础。”[3]“在《克罗次纳赫笔记》第一册的开始,马克思在格·亨利希的《法国史》中主要关注了法国16世纪末以前社会政治结构中议会的形成。其中,马克思摘录出军事制度与财产制度的关系,他看到封建主义在‘欧洲的衰落,由航海业、贸易和工业促进’,并由市民阶层的兴起造成。……如果说,前不久在《莱茵报》时期马克思是无奈地发现:‘物质利益总是占上风的’,而此时,他则在历史发展中开始面对财产是整个历史(私有制社会)的基础这个历史事实。”[4]
由此可见,青年马克思在摘录过程中,已经敏锐地意识到体现在航海业、贸易和工业中的现代经济关系,是瓦解和消灭欧洲封建主义生产方式、开辟和塑造新的世界历史的基础性力量。在马克思世界历史理论形成、发展、丰富的话语史和表达史中,“航海业”、“贸易”和“工业”这些具有基础性意义的重要术语和概念,在马克思的《德意志意识形态》、《共产党宣言》、《1857—1858年经济学手稿》等著作中,都大量地并一再反复地出现,成为马克思阐释和发挥世界历史理论的主要术语和基本范畴。而与航海业、贸易和工业同时产生的现代市民阶层,则是瓦解已经趋向没落的封建主义生产方式和生活方式的新兴的社会阶级—革命力量。航海业、贸易和工业作为新兴资本的物质载体,与作为现代资本之先驱(人格)代表的现代市民阶层,就共同孕育、组合与奠基了推动历史向世界历史转变的生机勃勃的基本经济力量。
(2)地产与动产的对立:“现代之子”之为世界历史的发源地
青年马克思的《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已经初步展示了马克思世界历史理论的雏形形态。但这一点尚未引起学界的足够注意。
在《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中,青年马克思深刻地意识到土地所有者与资本家、地产与动产的深刻对立,以及这种对立的两个方面及其地位的相互转化所具有的历史性意义,并由此生动地阐述了传统生产方式与现代生产方式的一系列根本区别,高度肯定和评价了资本家和动产诞生的世界历史性作用。[5]
在《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笔记本Ⅰ”中,马克思在讨论、研究地租对货币利息的关系问题时得出结论:“地租必然越来越降低,以致最后只有最富有的人才能靠地租过活。因而不出租土地的土地所有者之间的竞争便不断加剧。一部分土地所有者破产。大地产进一步集中。”[6]“这种竞争的结果还会使一大部分地产落入资本家手中,资本家同时也成为土地所有者,……同样,一部分大土地所有者同时也成为工业家。”[7]因此这种竞争的“最终的结果是资本家和土地所有者之间的差别消失,以致在居民中大体上只剩下两个阶级:工人阶级和资本家阶级。地产买卖,地产转化为商品,意味着旧贵族的彻底没落和金钱贵族的最后形成”[8]。在这里所引的句子中,马克思虽然还是在谈及国内意义上的旧贵族(土地所有者)和金钱贵族(资本家)之间差别的消失,因而这种差别消失、即资本家胜利的世界历史性意义还没有显露出来,但是我们必须强调,资本家阶级只有首先在一国内取得胜利,即资本的生产方式只有首先在国内成为占据主导地位的生产方式,它才有可能跨出国门进行殖民扩张,才有可能开辟“世界历史”。也就是说,资本作为一种现代生产方式,它的“普照的光”首先必须普照国界之内的土地,即资本的普遍性的本性必须首先在国内形成和确立,它才能越出国界而走向世界。从这一意义上说,马克思所说的金钱贵族(资本家)的最后形成,就成为世界历史的现实的先决条件和真正的发源地。
在《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笔记本Ⅱ”和“笔记本Ⅲ”中,青年马克思已经明确地基于历史的维度、即站在现代历史的制高点上,阐发和论述了地产与动产的矛盾和对立、动产战胜地产的世界历史性的意义。马克思站在现代世界的战略高度考察经济关系的深刻变革,以既有历史感的理性深度、又以感性形式的形象语言,亲切地把动产(资本)称为“现代之子,现代的合法的嫡子”[9],认为“地产是私有财产的第一个形式,而工业在历史上最初仅仅作为财产的一个特殊种类与地产相对立——或者不如说它是地产的获得自由的奴隶——,同样,在科学地理解私有财产的主体本质,理解劳动时,这一过程也在重演。而劳动起初只是作为农业劳动出现,后来才作为一般劳动得到承认。一切财富都成了工业的财富,成了劳动的财富,而工业是完成了的劳动,正像工厂制度是工业的即劳动的发达的本质,而工业资本是私有财产的完成了的客观形式一样。——我们看到,只有这时私有财产才能完成它对人的统治,并以最普遍的形式成为世界历史性的力量”[10]。在这里,马克思把从地产到现代工业资本、从农业劳动到一般劳动的历史性、革命性的跨越和变革,看作世界历史的发源地和诞生地。现代意义上的工业资本、工厂制度、一般劳动的出现和形成,孕育和奠基了世界历史的秘密和发源地,世界历史的黎明和曙光已开始在欧洲展露,并已经开始准备越出国界,去规划和布局征服世界的宏伟蓝图了。
马克思深刻地认识到地产与动产的对立,孕育着现代世界历史的根源、秘密和动力,从而凸显了传统(地产)与现代(动产)的历史性的对立:“资本和土地的差别,利润和地租的差别,这二者和工资的差别,工业和农业之间、私有的不动产和私有的动产之间的差别……是历史的差别……。同地产(贵族生活(封建生活))相对立,工业(城市生活)形成了,而且工业本身在垄断、公会、行会和同业公会等形式中还带有自己对立面的封建性质;……就是说,还没有从其他一切存在中抽象出来,从而也还没有成为获得自由的资本。但是获得自由的、本身自为地构成的工业和获得自由的资本,是劳动的必然发展。工业对它的对立面的支配立即表现在作为一种真正工业的农业的产生上,而过去农业是把主要工作交给土地和耕种这块土地的奴隶去做的。随着奴隶转化为自由工人即雇佣工人,地主本身便实际上转化为工厂主、资本家,而这种转化最初是通过租地农场主这个中间环节实现的。但是,租地农场主是土地所有者的代表,是土地所有者的公开的秘密;只有依靠租地农场主,土地所有者才有他的国民经济上的存在,才有他的作为私有者的存在,——因为他的土地的地租只有依靠租地农场主的竞争才能获得。因此,地主以租地农场主的身份出现,本质上已变成普通的资本家。”[11]从这里的一系列历史的差别以及由此产生的结果中,马克思历史地肯定和凸显了动产、工业(城市生活)、自由资本、资本家、自由工人(雇佣工人)的产生所具有的世界历史性意义,因为他们标志着一个新的社会制度形态(资本主义)[12]的产生。
但新的社会制度形态的产生却并非一帆风顺,那是一个充满矛盾和激烈斗争的过程。马克思通过“昔日奴隶”与“昔日主人”的“主奴辩证法”,深刻地揭示了土地所有者和资本家之间的对立所引起的二者地位的历史性转化。请看马克思是多么形象地描绘了地产与动产的相互攻击:土地所有者把资本家视为“自己的目空一切的、获得自由的、发了财的昔日奴隶,并且看出他对自己这个资本家的威胁;而资本家则知道土地所有者是自己的坐享其成的、残酷无情的(自私自利的)昔日主人;……资本家把土地所有者看成自由工业和不依赖于任何自然规定的自由资本的对立面”[13]。而土地所有者和资本家之间的相互攻击,又是在一方面高度肯定和深情颂歌自己的种种美德,一方面在恶毒攻击和厉声漫骂对方的种种恶德的人身攻击的语境中展开的:“土地所有者炫耀他的财产的贵族渊源,夸示封建时代留下的纪念物(怀旧),标榜他的回忆的诗意、他的耽于幻想的气质、他的政治上的重要性等等,而如果他用国民经济学的语言来表达,那么他就会说:只有农业才是生产的。同时,他把自己的对手描绘为狡黠诡诈的,兜售叫卖的,吹毛求疵的,坑蒙拐骗的,贪婪成性的,见钱眼开的,图谋不轨的,没有心肝和丧尽天良的,背离社会和出卖社会利益的,放高利贷的,牵线撮合的,奴颜婢膝的,阿谀奉承的,圆滑世故的,招摇撞骗的,冷漠生硬的,制造、助长和纵容竞争、赤贫和犯罪的,破坏一切社会纽带的,没有廉耻、没有原则、没有诗意、没有实体、心灵空虚的贪财恶棍。”[14]而动产作为现代“工业和运动的奇迹,它是现代之子,现代的合法的嫡子;它很遗憾自己的对手是一个对自己的本质懵然无知的(这个评价完全正确),想用粗野的、不道德的暴力和农奴制来代替合乎道德的资本和自由的劳动的蠢人;动产把这个对手描绘成一个貌似率直坦诚、一本正经、热心公益、始终不渝,而实际上缺乏活动能力、一味贪求享乐、只顾自己、牟求私利、居心不良的唐·吉诃德。它宣布自己的对手是诡计多端的垄断者;它回顾历史,以辛辣嘲讽的口气历数这个对手在浪漫的城堡里干的下流、残忍、挥霍无度、荒**无耻、卑鄙龌龊、无法无天和大逆不道的勾当,以此来给对手的怀旧之情、诗意和幻想大泼冷水。动产宣称自己给人间带来了政治自由,解除了束缚市民社会的桎梏,把各领域彼此连成一体,创造了博爱的商业、纯洁的道德、令人愉悦的文化教养;它使人民摒弃低俗的需要,代之以文明的需要,并提供了满足这种需要的手段;而土地所有者……则抬高人民最必需的生活资料的价格,从而迫使资本家提高工资而不能提高生产力;因此土地所有者妨碍国民年收入的增长,阻碍资本的积累,从而减少人民就业和国家增加财富的可能性,最终使这种可能性完全消失,引起普遍的衰退,并且像高利贷一样剥削现代文明的一切利益,而没有对现代文明作丝毫贡献,甚至不放弃自己的封建偏见。……动产认为,土地所有者实际上提出的为自己申辩的一切,只有用在耕作者(资本家和雇农)身上才是符合事实的,而确切地说,土地所有者是耕作者的敌人。……动产认为,没有资本,地产就是死的、无价值的物质;资本的文明的胜利恰恰在于,资本发现并促使人的劳动代替死的物而成为财富的源泉”[15]。在这里,青年马克思用大量形象、生动、诗意的语言,所描述的土地所有者与资本家、地产与动产的对立,本质上是传统与现代、封建主义与资本主义的历史性的差别和对立,揭示了动产之于地产的巨大优势、生命潜能和不可战胜的远大发展前途,从而阐明了动产作为“现代之子”诞生的历史必然性质。
这是马克思在《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中关于资本(动产)作为“现代之子”诞生意义的热情肯定,是马克思在创立历史理论的过程中关于资本的历史地位和历史作用之历史观点的重要表达。它与马克思关于异化劳动、关于资本与雇佣劳动相互关系的的批判性分析,共同构成了《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中的历史观点与阶级观点之内在张力的分析框架。
(3)摆脱“地域的和政治的偏见”:“现代之子”的世界主义的逻辑
马克思把资本家战胜土地所有者,看作是具有世界历史性意义的重大事件。
马克思揭示了“现代之子”解除束缚市民社会的桎梏、即现代市民社会必然诞生的历史辩证法:“由现实的发展进程产生的结果,是资本家必然战胜土地所有者,也就是说,发达的私有财产必然战胜不发达的、不完全的私有财产,正如一般说来动必然战胜不动,公开的、自觉的卑鄙行为必然战胜隐蔽的、不自觉的卑鄙行为,贪财欲必然战胜享受欲,直认不讳的、老于世故的、孜孜不息的、精明机敏的开明利己主义必然战胜眼界狭隘的、一本正经的、懒散懈怠的、耽于幻想的迷信利己主义,货币必然战胜其他形式的私有财产一样。”[16]而市民社会内部辩证法的必然的外部表现,包含着资本逻辑之为世界历史逻辑、即动产(资本)开拓世界历史的不可阻挡的巨大力量:“那些对完成的自由工业、完成的纯洁道德和完成的博爱商业的危险多少有点预感的国家,企图阻止地产资本化,却完全白费力气。”[17]因为“与资本不同,地产是还带有地域的和政治的偏见的私有财产、资本,是还没有完全摆脱同周围世界的纠结而达到自身的资本,即还没有完成的资本。它必然要在它的世界发展过程中达到它的抽象的即纯粹的表现”[18]。马克思关于肯定现代资本诞生的历史作用、关于地产资本化的历史必然性,特别是关于动产克服地产之地域的、政治的偏见的论述,都是《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中关于历史观点的大放光彩的片段。
在“笔记本Ⅲ”中,尽管马克思深刻地批判了作为现代工业的能量和发展之意识表现的国民经济学,但他依然由此阐明了现代工业的能量所具有的世界历史意义:如果“国民经济学是从表面上承认人、人的独立性、自主活动等等开始,并由于把私有财产移入人自身的本质中而能够不再受制于作为存在于人之外的本质的私有财产的那些地域性的、民族的等等的规定,从而发挥一种世界主义的、普遍的、摧毁一切界限和束缚的能量,以便自己作为唯一的政策、普遍性、界限和束缚取代这些规定,——那么,国民经济学在它往后的发展过程中必定抛弃这种伪善性,而表现出自己的十足的昔尼克主义”[19]。由此可见,马克思在这里清楚地向我们阐明了:地产与动产、土地所有者与资本家之间的对立和斗争,特别是后者最终战胜前者这一历史性的过程和事件,是形成世界历史之前后两个不同时代的分水岭,标志着人类历史从传统到现代的巨大跃迁。这实际上标志着马克思世界历史理论意义上的世界历史的真正开端。
青年马克思关于“不依赖于任何自然规定的自由资本”、“自由工业”[20],关于动产消灭地产之封建的、政治的、伦理的目的、怀旧和诗意的历史辩证法,关于资本摆脱地产之“地域的和政治的偏见”的深刻的世界历史观念,成为中经《德意志意识形态》和《共产党宣言》,一直到19世纪50年代马克思站在世界历史高度所作的关于中国和印度的一系列观察和论述,[21]以及《1857—1858年经济学手稿》中的一条绵延不断的思想脉络。[22]
如果说,马克思世界历史理论在《克罗次纳赫笔记》中已经播下种子,那么它在《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中就已经萌芽初露、初具雏形了。
2。历史向世界历史的转变:大工业首次开创了世界历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