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续的善后与秩序重整,由邓婵玉一力承担。她展现出将领应有的干练与决断,指挥兵士救治伤员、清点损失,试图在一片狼藉中重新拼凑出秩序的轮廓。然而,当她们终于寻至王室居所时,所见景象却让这份努力蒙上了更深的阴影。
国君与其妃嫔、子嗣,皆已殒命于这场动乱。与其他死者不同,这一室尊贵之人并非死于暴民之手,而是倒毙于自己人的兵刃之下。室内的血迹呈喷溅状分布,器物翻倒,挣扎的痕迹明显,分明是一场发生在至亲之间的、绝望的自相残杀。
那场面,与里正口中,曾发生于神庙原址那户普通人家的惨剧,如出一辙。
李玥寰凝视着这片血腥的混乱,一种冰冷的直觉在脊椎蔓延。偶然一次,或可称之为悲剧;重复出现,且模式高度一致,这背后必然缠绕着某种尚未显露的、恶毒的关联。
如此规模的动荡,必然需要上报殷商王庭。然而,从朝歌传来的处置结果,却带着一种近乎潦草的冷酷:此小国被直接撤销封号,其土地与残民,尽数划归周边邻国管辖。
邓婵玉通过其父邓九公在朝中的人脉私下探听,得知了朝堂上的风向。国师申公豹将动乱根源全然归咎于当地民风“野蛮愚昧、贪婪成性、不服王化”,轻描淡写地将一场精心策划的人间惨剧,扭曲成了愚民自发的暴乱。加之妖后妲己在旁为其佐证,此事竟就此轻轻揭过。那幕后真正的推手——不,那几乎是光明正大导演了这一切的元凶,竟未损分毫。
邓婵玉在私底下难抑愤懑,痛斥昏君无道,妖后惑乱,妖道误国。李玥寰则沉默着,脑海中反复回溯在此地经历的每一个片段:从破屋中那户人家蹊跷的自相残杀,到以此为土壤催生出的狂热信仰,引来了朝歌的“关注”,随后情况急转直下,直至最终的全面崩溃……这一连串事件,仿佛存在着一种对抗的张力,像是曾有谁在此悄然埋下了一颗种子,那种子还未来得及真正破土显形,便被人以最彻底、最残酷的方式连根铲除。
她想起了里正无意间提起的细节:那户出事的人家,之前曾有亲戚从朝歌来,小住了两日。之后,惨剧便发生了。
朝歌。
李玥寰突然觉得一阵可悲,承受伤害的百姓在此处,而真正的风暴中心,一直远在彼方。
所有的线索,那神秘的亲戚,申公豹的关注,以及这最终冷酷的处置,其指向的核心,似乎并不在此地这片饱经创伤的土地,而在于千里之外,那座殷商国都——朝歌。
当李玥寰向邓婵玉提出前往朝歌的决定时,营帐内的空气似乎凝滞了一瞬。油灯的火苗不安地跳动,在邓婵玉英气的面容上投下摇曳的阴影。
“留下。”邓婵玉的声音很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分量:“三山关需要你这般的人才。如今百废待兴,正是用人之际。”她向前一步,目光锐利如刀:“朝歌水深似海,非你一人所能应对。在此地,我可护你周全。”
李玥寰望着眼前这位年轻的女将,心中泛起复杂的涟漪。她看到的不仅是此刻诚挚的挽留,更是在未来封神劫难中,邓家满门注定卷入的命运漩涡。她知道邓婵玉将会遇见那个改变她一生的男子,知道她终将踏上那条无法回头的征途,最终名列封神榜,这一切,都如同早已写定的剧本。
而她,一个意外的闯入者,唯一的愿望就是远离这些既定的轨迹。历史的洪流太过汹涌,她不愿成为其中的一朵浪花,更不愿亲眼见证这些鲜活的人物如何一步步走向命定的结局。
她从来就不是什么胆魄超群之人,心底始终盘踞着畏惧,畏惧那名为“命运”的巨兽本身。有些真相,知道得太多,反而成了挣不脱的枷锁。
“将军厚意,我心领了。”李玥寰的声音很轻,却异常坚定。
邓婵玉凝视着她,良久,但最终没有再坚持,她转身从案几上取下一枚令牌:
“既如此,以此令牌,沿途关隘无人会阻拦你。”她顿了顿,“朝歌不比边关,万事……小心。”
李玥寰接过那枚还带着体温的令牌,深深一揖。
次日黎明,她牵着一匹瘦马,独自离开了这片饱经创伤的土地。晨雾弥漫,将远山和道路都笼罩在一片朦胧之中。她没有回头,尽管她知道邓婵玉很可能就站在城墙上目送她的离去。
马蹄声在空旷的官道上回响,节奏单调而固执。风卷起尘土,将她的身影渐渐模糊。三山关在她的身后越来越小,最终化作天地间一个不起眼的黑点。李玥寰轻轻一夹马腹,加快了速度,向着漫长而未知的道路前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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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歌城以其庞然之躯横亘于大地之上,城墙高耸,门阙森严。李玥寰牵着那匹瘦马,随着人流通过守卫的盘查,踏入这座殷商心脏时,感受到空气里混杂着香料、牲畜、以及某种不易察觉的、类似铜锈与陈旧血液混合的气息。
她想起来了,这个年代的殷商,盛行着以活人献祭的传统,真希望自己不要碰到这种场面。
她并未急于探寻,而是用了数日时间,如同一个真正的游历者,漫无目的地穿行在朝歌的街巷之间。她看王公贵族的车驾碾过青石路面,看市井小贩在喧嚣中叫卖,看巫觋在郊外举行着规模远胜边关小国的祭祀仪式。她试图从这些日常的碎片中,拼凑出这座都城真实的脉络。
几日观察,收获却寥寥。都城终究与边陲小国不同,高门大户的贵族与街巷间的平民,如同生活在两个泾渭分明的世界,彼此的日常被无形的高墙彻底隔绝。
转机发生在一个慵懒的午后。她坐在一间不起眼的酒肆角落,粗糙的陶碗中盛着寡淡的酒液,邻桌几个看似行商模样的人正高谈阔论。他们的話題从沉重的徭役,不經意地滑向了些诡奇的异闻。
“……听说那姜子牙,到底是跑了。”一个蓄着短须的商人压低声音,语气里带着几分市井的幸灾乐祸,“在朝堂上不知怎的触怒了哪位贵人,具体缘由不清,总之是待不下去了,连夜遁走,踪影全无。”
“姜子牙?”他的同伴,一个面庞圆润的商人接口,咂了咂嘴,“啧啧,那可真是个奇人。听说他曾上山访道,一学就是四十余载,下山时已是须发皆白。还是他那位义兄宋异人,替他张罗了婚事,又给了本钱让他做些营生。”
“这人啊,怕是没什么经商的天分,赔了个底儿掉。后来开了间算命馆,嘿,倒是灵验得邪乎,十里八乡的人都赶着来找他问卜。之后更是当众施展手段,擒拿住了作乱的妖精,这才得以跻身朝堂。谁曾想……最终还是这么个下场。”
“要我说啊,”旁边有人忍不住插话,带着探寻秘闻的兴奋,“他和他那老婆,都算得上奇人。他那老婆,马氏,六十多岁未曾嫁人不说,样貌身段瞧着竟如四十许人,倒也算得是……风韵犹存呐……”
邻桌商人那些掺杂着猎奇与窥私欲的议论,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在李玥寰沉寂的心绪中漾开一圈圈不断扩散的涟漪。
“看起来四十出头,又是朝歌人……”这个关键信息,与她记忆中里正那句模糊的“从朝歌来的亲戚”产生了微妙的重叠。直觉,那根在黑暗中始终绷紧的丝线,被无声地拨动了。即便尚无确凿证据能将马氏与那场边陲惨案直接串联,但此人也极有可能是一个知情人,一条潜藏于深处、或许能连接朝歌与那场悲剧的隐线。
抛开这条线索本身,另一个更为根本的疑问,如同水底的暗礁,缓缓浮现。
即便在李玥寰所来自的那个被视为更“开化”的后世,女性也常常在无形中被审视、被规训,被视为一种需要被妥善安置、纳入既定轨道的“资源”。从家庭到社稷,层层叠叠的期望与压力,或明或暗地催促着、甚至逼迫着女性走入婚姻,去完成那被定义的“完整”人生。
那么,在此刻这个更为古远、礼法秩序更为森严的殷商,一位女性,究竟是如何能够抵御住那无所不在、层层累积的压力,将独身的状态维持到六十余岁?
这绝非易事,近乎于一个违背常理的奇迹。在长达数十年的光阴里,她需要直面多少窥探、非议、乃至更为直白的胁迫?她凭借什么来守护自身的边界,维系这种不容于世俗的生存姿态?仅仅是性格的坚韧或是运气足够好,似乎远不足以构成有说服力的解释。
除非……这背后存在着某种超越凡俗的“异常”。一种足以让她游离于常规束缚之外,或是让外界力量不敢轻易触碰的“异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