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他二十岁以后的日子里,他都经历了一些什么呀?也许我们这一代人都不可能想明白,今天已经七八十岁的老人们,在他们二十岁以后都经历了些什么吧。我想起一句不知道是谁说过的话:不是我不明白,而是这个世界变化太快。这句话,也许就是他们中间的某位老人给我这样的年轻人说的吧。
以前扎西巴杂给我讲故事的时候,我都是敷衍着听,并不问他故事里的来龙去脉,于是他便觉得我对那个时代一无所知。今天突然听我这样说起他亲身经历过的人和事,还说到了一些连他自己都不知道的人和事,他有些惊恐。对未知事物的惶恐,写在老人的脸上,我有些不忍,几次想给他解释,可又不知道该怎么说。互联网?神的启示?就在我想这些的时候,扎西巴杂用陌生的眼光看着我,似乎怀疑有什么神奇的事情在我身上发生了。好一阵之后,他小心翼翼地问:“意西尼玛,你知道明正土司吗?”
我很严肃地说:“知道的,波拉去拜见他的时候,他又矮又胖,不过,却是一位藏医大师呢。”
我还是很严肃地说:“知道的,他后来改了名字,做了孔萨土司,再后来做了政府的官儿。”
他想了想,又问:“你知道我们那个时候吃什么吗?”
我强忍着不让自己笑出声,继续假装严肃地对他说:“当然是吃糌粑、牛羊肉和酥油茶,难道你那个时候还吃过米饭、馒头和火锅吗?”
扎西巴杂“哦”了两声,不再说话,一直到我转过一个山头,他都不说话。
我这下着急了,怕他闷出毛病来,也怕他真以为我被神灵或者魔鬼看上,成了非凡的人物。我一直都不知道怎么办才好,直到看到路边飞着半张旧报纸,急中生智,赶紧假装更加严肃,却又似乎很随意地对扎西巴杂说:“我知道这些,都是因为我天天看报纸和电视。”
就说这么一句,我不接着说了,怕他再问。对于他来说,报纸和电视比互联网要容易接受得多,我解释起来也方便得多。
“那个故事也是从报纸和电视里看来的吗?”我清楚,他说的那些故事,是指“甘孜事件”。对于他来说,那就是一件“国家机密”了。
我不敢再装模作样,边想边告诉他:“是的,经历了那个事件的人,后来写成书,还到电视里去讲,我看了书,听他们讲了才知道的。要是不看书,不看电视,就不会知道。”
“老爷和太太的事情,有没有人写呢?”扎西巴杂有些不好意思地问。
“没有啊,波拉和嫫拉过世得早,也没有留下文字东西,谁来给他们写成书呢?要不是你一直给我讲,我也不知道呢。”我说着话,用余光看扎西巴杂的脸色,果然他一听这话,轻松多了。
即使这样一个自以为地位卑微的垂暮之人,也希望自己在别人眼里是有价值的。
“意西尼玛,你是读过大学的,有文化,你把老爷和太太的故事写成书吧,他们的故事,可比孔萨土司的故事好听得多。”
看来是我讲故事的能力太差,居然会让扎西巴杂觉得“德钦汪姆与益西多吉”这个可以和“罗密欧与朱丽叶”相媲美的爱情故事不怎么好听,但我还是赶紧说:
“好啊,扎西巴杂,你给我讲得详细些,我将来写成书。这样我的儿子就知道他是巴桑土司的后代了。”
“意西尼玛啊,你娶央金拉姆吧……”
扎西巴杂侧着头盯着我。我没等他说完,赶紧插话:“央金拉姆只是我的妹妹,扎西巴杂,请你以后不要再这样说了。我不爱央金拉姆,我和央金拉姆不相爱,所以,我不能娶她。”
“哦,我不说央金拉姆了。意西尼玛,你有没有相爱的姑娘呢?就像老爷喜爱太太、将军喜爱女土司一样?要是老扎西巴杂能活着看到小少爷你结婚,可就太好了。”
我听了他的话,突然想起了一个可以和他讨论的话题:“扎西巴杂,你年轻的时候,就没有像益西多吉那样,给美丽的姑娘唱情歌吗?说说吧,说说吧。”
扎西巴杂的脸上顿时现出羞涩的表情,我长这么大,还没看到过他有这样的表情呢,心里明白他肯定也是有故事的人,只是他习惯了从来不说自己罢了。
“有的,也有的。只是,那都是很早很早以前的事情了。”扎西巴杂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谁没有倾诉的愿望呢?我看着扎西巴杂,想他这么多年怀里揣着心思,却从来没有机会诉说,觉得自己这些年真是太自私了!
“说说吧,扎西巴杂,她是哪里的姑娘呢?”
“她是仲肯多吉家的二姑娘拉珍,在包家锅庄守门。我跟着老爷去康定,心里就想着两件事情,一是去‘贡加肆’买锅盔吃,混糖锅盔、油旋子、方方酥、糖锅盔、陕锅盔,一样都要吃一个;还有一件事情,就是去看拉珍姑娘。”
“哦,扎西巴杂,你真的一天书都没有读过吗?”我假装不知道,用逗小孩子一样的语气问。
“是真的呀!意西尼玛,你明明知道的,为什么还要问?”老扎西巴杂侧身看着我,身体硬得像是枯树干。
“我就是不明白呢,你没有读过一天书,说出来的话,为什么就像是汉地两千多年前的圣人说的话呀?”
“汉地的圣人说到锅盔和拉珍姑娘了吗?”
“是啊,圣人说,‘食色性也’,食就是锅盔,色就是拉珍。”
“意西尼玛,我现在更觉得少爷不应该送你去汉地读书,你看看,老扎西巴杂随口说的一句话,就是汉地的圣人说的,那你还能从汉地学些什么呀?”
我强忍着笑把车停在路边,这才趴在方向盘上,很认真地大笑了一场,然后继续前进。
知道没法和扎西巴杂继续讨论这个话题了,我含混地“唔唔”了两声,问他:“你的拉珍姑娘在包家锅庄啊?那不就是瓦斯碉吗?是几十年前康定最大的锅庄呢。”
就像没有到过北京的人,也知道西单和王府井一样,没有到过康定的人,也知道瓦斯碉,那里现在是康定最大的综合市场,每天都有很多很多的蔬菜鱼肉进进出出。
“是呢,最大的锅庄。去那里做生意的人,各地的都有,姑娘也很多,不过最漂亮的还是拉珍。”扎西巴杂似乎穿越时空,回到了几十年前的康定,眼里透着迷蒙的光。
“嗯,不好比呢,不一样的漂亮。拉珍会唱很多歌,跳舞也是最好的。”
“你有没有给她唱过歌呀?”我激将还在害羞的老扎西巴杂,“唱一个吧,唱一个吧。也许你已经把拉珍姑娘忘记了,忘记给人家唱过什么歌了。”
“怎么会忘记呢?没人的时候,我经常唱的,只是你们听不见,我在心里唱。”
“那就唱一个吧。”我是真的很想听了。
扎西巴杂闭上眼睛,轻轻地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