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徽的话是讲完了,但帅帐内却静悄悄的。
苗铁军、左安、何忠、高源杰这帮将校,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脸上露出各异的神色,没有一人开口说话。
风雪封山的第七日,守灯庙的灯火仍未熄灭。
那盏由老兵亲手点燃的长明灯,在极西荒原上已燃烧整整三年。火苗微弱却执拗,仿佛一根钉入黑暗的钉子,死死咬住这片被遗忘的土地。庙门前新添了十三级石阶??是后来归来的信众一砖一瓦背来垒成的。每级台阶都刻着一个名字:有饿死在安魂坊门口的母亲,有因拒绝登记“永眠契”而被流放的孩子,还有一个仅仅活了三天的婴儿,他的骨灰罐至今摆在庙堂最角落,上面写着:“你来过,我们记得。”
这一夜,风停了。
天地间出奇地安静,连沙粒落地的声音都清晰可闻。老兵跪坐在灯前,正欲诵读《明心录》,忽然察觉火焰微微一颤??不是风吹,而是地面在震。
他猛地抬头,望向东方。
远方地平线处,一道赤红色的光柱冲天而起,如同大地裂开了一道伤口,将血色泼向苍穹。紧接着,第二道、第三道……短短半炷香内,全国八十七座曾设安魂坊的城市,几乎同时升起同样的光柱。它们不散不灭,悬于空中,宛如竖立的利剑,刺穿云层。
陈砚在长安城头接入群星网络,瞳孔骤缩:“不是爆炸……是记忆反噬。”
他调出量子监控图谱,只见原本被压制在全国共感网边缘的“新梦律”残余信号,此刻正以惊人的速度回流,沿着旧日铺设的神经导线逆向奔袭,直扑各大城市的明理堂与醒觉哨站。更可怕的是,这些数据流中夹杂着大量未加密的真实记忆片段??一个女孩抱着死去弟弟哭喊,一名老农跪在旱裂的田里磕头求雨,一对夫妻在瘟疫中互相撕扯对方的脸庞,只为确认谁还活着……
“他们把所有被吞噬的记忆,全都释放出来了。”柳织站在小满身后,声音发紧,“就像一场迟来的葬礼。”
小满没有动。他只是缓缓抬起手,摸了摸左耳后那道手术留下的细疤。那里曾经埋着连接帝王血脉的主核接口,如今只剩一段退化的神经残迹。但他能感觉到??那些记忆正在呼唤他,像无数双手穿过虚空,轻轻拍打他的胸口。
“这不是崩溃。”他轻声说,“这是觉醒。”
果然,次日清晨,各地传来异象。
洛阳一名曾在梦中与亡妻重逢的商人,突然砸碎家中供奉的“宁心神龛”,抱着妻子生前缝补过的旧衣嚎啕大哭;扬州某位连续服用忘川引五年的地方官,当众撕毁政令文书,跪倒在街头高喊:“我害死了我的儿子!他不是病死的,是我为了升迁把他送去做了实验体!”;最令人震惊的是幽州边军营地,三千士兵集体脱下制式铠甲,用刀割破手臂,在雪地上拼出四个大字:
**我们要醒。**
与此同时,群星计划的少年学员们纷纷触发读钥环警报。他们的意识接收到一段神秘信号,内容并非语言,而是一种频率波动??经陈砚解析,竟是当年镜渊遗址深处那台初代共鸣机的核心编码。这编码本该随李承业之死彻底湮灭,如今却以某种方式重组复活,且带有明显的引导意图。
“它在教我们如何主动进入深层记忆场。”一名十二岁的女学员颤抖着说,“就像……有人在另一端拉我们过去。”
小满立刻下令封锁所有量子通道,只保留最低限度的通讯链路。然而就在当晚,他做了一个梦。
梦中没有画面,只有声音。
先是孩童的笑声,清脆如铃,来自他自己八岁登基那天,在太极殿偏殿偷吃桂花糕时的模样;接着是李承业低沉的嗓音,念着那句他曾反复听过的箴言:“天下太平。”但这一次,小满听出了破绽??那声音虽像极了先帝,尾音却多了一丝犹豫,像是说话的人也在挣扎。
然后,他听见了哭声。
不是自己的,也不是任何熟人的。那是一个陌生女人的呜咽,断断续续,混杂着铁链拖地的声音。她在唱一首摇篮曲,调子荒腔走板,却让小满浑身发冷??因为他认得这首歌。那是他在镜渊地下三层见过的一名实验体母亲,被抽取七次记忆后仍不肯闭眼的女人。她曾对他说:“陛下,若您将来听见这首曲子,请替我问问孩子……他还记得奶娘吗?”
可那个孩子早就死了。死于第一轮共感暴动。
所以这个梦里的歌声,不该存在。
小满猛然惊醒,发现寝宫烛火全灭,唯有床头读钥环闪烁红光。他拿起一看,一行文字浮现:
>“我在灯下等你。不是替代,不是继承,是我自己回来的。”
落款是一个符号:一朵烧焦的梅花。
那是当年清梦会高层才知的秘密标记??代表“自愿成为容器”的终极誓言。也是李承业年轻时,在拒绝家族安排婚姻那夜,亲手烙在臂上的印记。
“他没想取代我。”小满喃喃道,“他是被困在了自己的梦里,现在……想借我的身体说出来。”
陈砚连夜赶来,面具银光急闪:“我们必须评估风险。若允许您主动接入深层记忆场,极可能触发人格覆盖协议。一旦失败,您将成为‘新梦律’最后的宿主。”
“可如果我不去呢?”小满望着窗外渐亮的天色,“那些还在里面的人,就永远出不来了。”
三日后,小满独自走入太极殿密室,躺上量子剥离仪改造而成的“溯忆台”。全身接满感应导线,脑部植入临时共振晶片,心跳、呼吸、脑波皆由百名太医实时监控。柳织握着醒神匕守在一旁,陈砚则坐镇中枢,随时准备切断链接。
临启程前,小满最后看了眼窗外。
长安城刚刚苏醒,炊烟袅袅升起。一群孩子背着书包跑过街角,其中一个摔倒了,同伴扶他起来,两人一起笑着继续往前奔。那笑声穿透宫墙,落入耳中,竟比任何历史记载都更真实。
“开始了。”他说。
意识沉坠。
仿佛跳进一口无底井。四周漆黑,唯有那朵烧焦的梅花缓缓旋转,散发微光。小满任由自己下落,直到脚踏实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