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连望着徐潜山的眼睛:“儒宗掌门,这些年您端坐道统,不曾离开过青城,不曾睁眼看过这天下么?”
“……”
徐潜山那双阅尽沧桑的眼眸中沉静,并没有显露丝毫愠怒或窘迫的神色,反而微不可察地叹了一口气。
同样类似绵里藏针,同样咄咄逼人,让徐潜山想起了初次见面时的魏危。
赫连天鸦相较魏危更加步步紧逼,言辞犀利,所言切中时弊,徐潜山却隐隐约约从这样争锋相对的问题中捕捉到了一些隐藏的东西。
身为靺鞨可汗的妹妹,赫连天鸦自小跟着母亲学习中原文化,这样聪慧卓绝的人,很快就能明白何为仁义礼智。然而正是能看明白中原与靺鞨之间的差距,她才一直活在痛苦中。
她深知靺鞨部族崇尚武力,以男子为中心。她想要推行她认为正确的、符合圣贤之道的改变,为异族与女子争取同等的权力。可在这片生养她遵循着古老生存法则的草原上,她若想变革,就不得不踏入那权力场中,去周旋,去妥协,去使用那些她内心并不认同的、属于草原的道理。
圣贤之道如日月高悬,她做不到,日日受此炙烤。
赫连天鸦不相信儒宗的道义,同样不相信她自己。
徐潜山开口:“萨满,纵是世间从未有过孔圣其人,有些道理,如同日升月落、春华秋实,也该自然而然被人发现。儒宗所传,非为一家之言,如忠恕之道,推己及人,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照于日用伦常之间,只是世人虚冠儒宗的名义。所以孔圣虽然先去,他所发现与代表的道理却得以流传下来。”
赫连天鸦沉吟:“所以,掌门承认了,你我不过各为其主。”
徐潜山微笑:“自古成王败寇,这天下从来没什么正统的分别,若有一日,我朝腐朽,不思进取。若有人融合四方之智,贯通古今之变,再造乾坤,那亦是时势所趋,天命所归。但是萨满觉得,以靺鞨如今之气象,真的能做到吗?”
赫连天鸦沉默:“……”
片刻过后,她缓缓开口:“儒宗掌门,我虽然知道是徒劳,但是我还是想问,您愿意辅佐靺鞨吗?待我兄长挥师攻下开阳,青城儒宗依旧是天下文人心中的圣地,儒宗掌门仍将被奉为天下文宗之首,地位尊崇,仅在我与兄长之下。”
“若儒宗有心,若您愿意,儒宗掌门之职将不再是青城一隅的虚衔。您可以名列三公,出仕开阳,亲眼见证一个融合南北的新格局。”
徐潜山笑了:“靺鞨萨满,你就是这样说服云麾将军的吗?以我对他的了解,他不该同意这样的条件才是,他这些年对开阳积弊确有许多不满,但他始终觉得中原是汉人的天下。”
赫连天鸦迎着他的目光,坦然开口:“因为他死了。”
“……”
徐潜山一怔。
半晌,徐潜山闭了闭眼睛,又睁开,点了点头问:“所以,萨满见我,又如此坦诚告知这件事,是为了什么呢?”
赫连天鸦站起,缓缓开口:“儒宗掌门,从草原出兵之前,我与兄长立誓此行要攻取开阳。”
徐潜山:“……”
“成王败寇。我们不在乎如何得到的中原,也不在乎用何种手段。无论前方有多少不自量力的人阻挡我们,我们都会杀光,让中原的国都插上我们靺鞨的经幡。”
她抬了抬手,帐外传来脚步声。
赫连天鸦平静开口:“我知道掌门大病初愈,不如就此留下来吧。青城是个风景秀美之地,我们不会忍心让这里就此被铁骑踏平的。”
……
……
城门口一片嘈杂。
中原与靺鞨的见面持续了一早上,孔成玉一行人到青城最前的城墙上等着,晨光渐炽,终于在接近正午时分,几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在视线尽头。
徐潜山一行人全须全尾地回来,在城外验明正身,孔成玉才微微松了一口气。
布满铜钉的巨大城门被排成两行的兵卒缓缓推开,云胧秋第一个迎上去,徐潜山不知为什么面色看上去有些苍白,他在众人注视下道出了云麾将军在荥阳殉国的真相,而之前在军中的那位不过是一位面貌体态相近的傀儡。
在徐潜山魏危等人看来,云麾将军的死讯在他们的意料之中。靺鞨萨满掌握着诸多诡秘莫测的异术,用蛊虫操控死者如生出现在人前,也并非不能做到。
然而对云胧秋来说,她并不相信父亲投降靺鞨的事,仍旧抱着他还活着的希望,就像是徐潜山曾经一直觉得他的师弟还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