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柔从来都不稀罕这份“奖励”,皆是他一厢情愿,嗤之以鼻道:“那这奖励,不要也罢。”
她怀着身子,心绪不可波动太过,岑熠沉一沉气,语气温和,态度却不可动摇:“你犯不着跟朕犟,就这么定了。”转头训三喜四庆的话:“当心着伺候,有任何差池,朕拿你们是问。”
话题进行到这一步,二人才真正相信不是在做梦,喜极而泣,连磕三个头回“是”。
他拍板,薛柔没得反抗。
他们是乘车出宫的,返程岑熠大发善心,大行善举,特许三喜四庆随薛柔同车,他则自个骑了马。此乃她规规矩矩养胎的奖赏,才不是他良心未泯的弥补,如是小恩小惠,休想叫她感恩戴德。
路上,三喜四庆尽可能从一万分的艰辛中挑一二轻松的、好玩的经历讲给她听,她这两年来太苦了,需要平凡生活中的确幸来调节,哪怕只有一点点。
“你们在民间这些日子,可曾听闻九哥哥那边的景况?”薛柔放不下过去的人、过去的事,蹙眉问。
三喜掩不住失落道:“都说九殿下那边虽然人手一天天增多,但大多是些没什么头脑,只有一腔蛮勇的匹夫,跟……跟这边实力悬殊,长远来看,仍旧是……”
三喜遮掩与吞吐的内容,薛柔心里门清,咬牙道:“没到最后,谁说了都不作数。九哥哥神勇无双,一身正气,苍天有眼,绝对会保佑他的。”
回宫以后,谷雨惊蛰退居屋外做活,三喜四庆顶上来,贴身照顾薛柔,同时,承乾宫外的禁军撤走一半,她的处境,略微自在了些。
他在以行动告诉她,乖巧听话便有糖吃。
日子似乎平静下来,令薛柔有心里去感知身体里那些细微的变化:不怎么呕吐了,原本平坦的腹部稍稍隆起,开始嗜睡,容易倦怠……它,开始影响她了。
人一闲下来,就忍不住胡思乱想,而她的思想,满是岑熠的阴影--他本身的、他的血脉的,她想甩开他们,哪怕是一时的、自欺欺人的麻痹也好。以往做了错事,皇祖母总会罚她抄佛经,一卷一卷的,翻不到底,她当时看似在对着一排排的字抄录,实际上脑子早就不转了,犹如一碗浆糊。时过境迁,她非常非常想回到那些个糊涂的傍晚。
她的日常起居,皆被订成册,隔日呈给岑熠过目,由此可见,她欲抄经书,是瞒不过他的。他倒是支持,派遣冯秀送来经书与笔墨纸砚,后者是他日常爱使唤的,价值不菲。她光收下经书,对后者表示拒绝:“我要用父皇之前惯用的笔墨纸砚。”
父皇是个狂热的文房四宝收集者,自皇子那会,便费心搜集各式各样的笔墨,一并珍藏于御书房的大柜子内。小时候她好奇想碰,父皇宝贵得很,亲手取下来,单掌在手里叫她看看过眼瘾,伸指头碰是绝万万不行的。
她猜测,父皇那些宝贝,岑熠一定舍不得丢。
冯秀很为难,急忙回去禀明。岑熠少有地未将笔端投诸于一本本奏折,竟是手托一本诗经在默默地看,旁边赫然还摞着剩下的四书五经。“明日早饭后,让她到书房来等朕。”
他在位以来,心里眼里,朝政与薛柔各占一半,读书之类的活动,不曾关心过。冯秀心下奇怪,差点嘴巴不听使唤问了出口,得亏有程胜心眼子过多、太爱察听的前车之鉴警醒着,终于忍住,点头哈腰地去转告薛柔。
薛柔明显不悦,半晌不语,难受得冯秀大气不敢出。
“呵……到底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她冷笑道。
她还是如期去了。
许久未踏足御书房,入目的一切既熟悉又陌生。薛柔站立门外,胸口异常憋闷。昔日父皇在时,她最怕来这里,因为会被父皇监督着读书写字,她无心与此;今朝也怕,怕触景伤情,夜里做梦梦见旧人旧事,梦醒以后却是自己一个人。
泪眼朦胧间,薛柔慢慢地走进去,父皇生前打造的柜子杳无踪迹,书桌后的墙上悬着的匾额亦无影无踪……通通不一样了。
低垂的手,无意触及书桌一角,光滑柔顺,全无以往趴桌上偷偷打盹时的粗糙不平——这桌子也被岑熠另换了。
垂落的一滴泪,坠于桌子上,微微模糊了暗红色的桌面,隐约倒映出她将手伸向一本本奏折的身姿。
一张泛黄的纸,经由薛柔的拉扯,显出全貌。是一幅丹青,画着她自己的丹青。
太过分了。
将将撕烂之际,忽瞥见脚下散落着一张纸,上有密密麻麻的字迹,看样子是被那丹青一起带出来的。她不得不分神,弯腰捡起它来。
——岑允升、岑令仪,以红笔勾勒,于成百上千的笔画中脱颖而出,吸走她的注意力。
是……名字吗?
第56章
是名字,还以岑为姓,薛柔大致了解了。
“陛下,殿下到了有一阵了。”是门口的侍卫在禀报。
那纸仿佛烧着了,薛柔一瞬间感觉烫手,本能地丢了出去,而那张印有自己面容的旧纸,则被她重新青眼相加,纵横撕裂,后揉作一团,攥于手心。
岑熠进门的时候,正正好撞上她紧着双手,僵着胳膊,怒视自己的模样。眼风略略一扫——弄歪的折子,桌角下的一片纸,以及桌上细末的一丁点碎屑,什么都明白了。
“看见了是吧。”他走上前,目光于她紧绷而尖俏的下巴上打转,“这两个名字,可合你的心意否?”
薛柔向他偏过去脸颊,语气很冲:“你当真觉得,它的到来,应该受到期待吗?”它起于孽,滋生于恨,天底下最不该被期待的东西,就是它。
“朕,希望它有朝一日睁开眼看看这个尘世,“他投过来的眼神深邃而神秘,“朕,是认真的。”他在学着做一个父亲,同她一起,为人父母,养育它,如果可以,呵护与疼爱,他也愿意给……如果,他可以给得起的话。
仿若听见一个天大的笑话,薛柔大笑不止:“拜托,你知道你在说什么胡话吗?”她猛收住笑,松开拳头,食指一下一下戳他的心口,“你问问自己,配不配迎接它的降临,又配不配叫他唤一句父亲。岑熠,我也是认真的,你不要糊弄地问问自己的心,你究竟配不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