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单清洗包扎了身上的几处新伤,林烬换上一身干净的常服,便听到侍卫来报沈阁主已醒。他立刻走向瞭望塔。他的脚步比平时急促了几分。
塔楼内,炭火依旧温暖。沈砚靠坐在软垫上,脸色依旧苍白,但精神比昨日好了许多。军医刚刚为他换过肋下的药,伤口周围的青黑色已经褪去大半,只剩下浅浅的痕迹。焦尾琴安静地放在他身侧,琴身黝黑,仿佛敛去了所有光华。
看到林烬进来,沈砚抬眸望来。那目光依旧沉静如深潭,但林烬敏锐地捕捉到了一丝与以往不同的探究,以及。。。一丝极淡的、难以言喻的疏离。这疏离并非敌意,更像是一种对骤然拉近的距离的不适应和审视。
“感觉如何?毒可解清了?”林烬走到近前,声音放得很轻,带着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小心翼翼。他自然地拿起炭盆上的水壶,倒了一碗温水递过去。
沈砚接过水碗,指尖不经意间触碰到林烬的手背,两人都几不可查地顿了一下。“多谢将军挂怀。余毒已清,只是内腑震荡,还需将养些时日。”他低头抿了口水,氤氲的热气模糊了他苍白的唇色,“恭喜将军,大破狄军,扬威北境。”语气平静,听不出太多情绪。
“若非先生琴裂魔音,力挽狂澜于既倒,何来此胜?”林烬在旁边的矮凳坐下,目光灼灼地看着沈砚,“阿砚,此役首功,非你莫属。”
一声“阿砚”,让沈砚握着水碗的手指微微收紧。他沉默了片刻,才缓缓道:“将军言重了。沈某所为,一为除魔卫道,清理门户;二为。。。不负河清海晏之志。”他刻意回避了更私人的称谓,将动机归于大义与师门责任。
林烬的心微微一沉,但并未气馁。他理解沈砚的谨慎。十年生死两茫茫,骤然重逢,还是在如此惨烈的战场之上,彼此身份又都敏感复杂,岂能轻易推心置腹?他需要时间,沈砚同样需要。
“霍惊云已擒获,关押在重兵把守的石室。”林烬转换了话题,语气转冷,“此獠助纣为虐,罪不容诛。先生打算如何处置?”
提到霍惊云,沈砚的眼神瞬间变得锐利如冰:“璇玑门叛徒,自当由璇玑门门规处置。我会亲自押送他回昆仑山,交由阁主发落。”他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清理门户,是他作为璇玑门嫡传弟子的责任。
林烬点头:“好。待你伤势稍稳,我安排最精锐的人手护送你入昆仑。”他顿了一下,看着沈砚苍白的面容,又补充道,“此去路途遥远,天寒地冻,你重伤初愈。。。”
“将军不必担心。”沈砚打断他,语气恢复了平静,“沈某自有分寸。况且,还有鸽组接应。”他再次强调了“鸽组”,仿佛在提醒林烬,也提醒自己,他并非孤身一人,他背后还有天音阁这张庞大的情报网络。这份力量,既是助力,也是无形的隔阂。
帐内一时陷入沉默。只有炭火偶尔发出的噼啪声。气氛有些微妙。两人之间,似乎横亘着太多未言明的话语和心结。那场王府大火、十年离散的艰辛、各自势力背后的秘密、以及京城那无形的压力。。。如同沉重的幕布,笼罩在刚刚相认的喜悦之上。
*
夜色深沉,铁门关终于从白日的喧嚣中沉寂下来。寒风依旧凛冽,刮过关墙,发出呜呜的声响,如同战死英魂的低语。
林烬处理完堆积如山的军务,心中依旧记挂着塔楼上的那人。他屏退亲卫,独自一人,踏着清冷的月光,再次走向瞭望塔。
塔楼顶层的门虚掩着。林烬推门而入,发现沈砚并未休息,而是披着一件厚氅,静静地站在敞开的窗前,望着关外那片被月光染成银白的战场。焦尾琴放在他身后的琴案上,幽暗的光泽在月色下流淌。
清冷的月光洒在他清俊却苍白的侧脸上,勾勒出略显单薄的身影。夜风吹动他鬓角的发丝,带着一种遗世独立的孤寂感。这一幕,与记忆中悬崖下那个倔强少年的身影,在林烬心中缓缓重叠,却又多了几分难以言喻的沧桑与沉重。
林烬放轻脚步,走到他身侧,并未靠得太近,只是并肩望着同一片月色下的苍茫大地。
“这里的月色,比昆仑更冷,也更。。。苍凉。”沈砚没有回头,声音很轻,仿佛怕惊扰了这片寂静。
“是啊。”林烬低声应道,目光落在沈砚被月光映得几近透明的耳廓上,“昆仑的月,是仙气;这里的月,是。。。杀气。”他顿了顿,仿佛下定了决心,从怀中缓缓取出那块合二为一的螭纹佩。温润的玉佩在月光下流转着柔和的光晕,断口处严丝合缝,龙身完整,栩栩如生。
“阿砚,”林烬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将玉佩递到沈砚面前。。。
沈砚的目光终于从关外收回,落在了那块玉佩上。他的呼吸似乎停滞了一瞬。月光下,他清晰地看到了玉佩上每一道熟悉的纹路,感受到了那断口处完美契合的微凉触感。十年前风雪破庙中的分别,十年颠沛流离的追寻,静室中焚图断念的绝望。。。无数画面如潮水般涌来,冲击着他的心神。
他伸出手,指尖带着一丝微不可查的颤抖,轻轻触碰那温润的玉身。冰凉的触感顺着指尖蔓延,却奇异地带来一种沉甸甸的、久违的踏实感。他没有接过玉佩,只是轻轻抚摸着那完整的龙身,仿佛在确认一个遥不可及的梦。
“当年。。。悬崖下分别后,”沈砚的声音低哑,带着穿越时光的疲惫,“我寻了你和舅舅很久。舅舅引走追兵,生死未卜。你。。。”他没有说后来找到了林烬的舅舅林承宇的遗物,也没有说自己如何九死一生从追杀中逃脱,只用了最平淡的语气,却蕴含着最深沉的绝望。
林烬的心如同被狠狠攥住,痛得无法呼吸。他仿佛看到了那个衣衫褴褛、遍体鳞伤的小乞丐,在废墟和追杀中绝望地寻找着渺茫的希望。“我。。。被师父所救,带回了北境军中。”他艰难地开口,声音沙哑,“为了活下去,也为了查清王府血案的真相,我隐姓埋名,成了‘林烬’。贺帅。。。待我如亲子,军中。。。是我唯一的容身之所。”他同样没有细说那些年在军中从底层爬起所经历的残酷厮杀和步步惊心。
两人再次陷入沉默。月光静静地流淌,将他们的影子拉长,投在冰冷的地面上。十年的血泪与挣扎,都浓缩在这寥寥数语之中。
“这玉佩。。。还是你收着吧。”沈砚终于收回了手,目光重新投向窗外无垠的雪原,“‘沈砚’这个名字背负的东西,太沉。‘萧明宸’。。。也早已葬在了十年前的大火里。”他的语气带着一种近乎冷酷的清醒。身份暴露的后果,无论是对于林烬在北境的根基,还是对于天音阁的隐秘存在,都是难以估量的风险。这份羁绊,在冰冷的现实面前,需要被妥善隐藏。
林烬握紧了玉佩,温润的玉石硌得掌心生疼。他明白沈砚的顾虑,也深知其中的利害。但他眼中的火焰并未熄灭,反而因为沈砚的清醒而更加灼热。他上前一步,与沈砚并肩而立,目光如炬,穿透寒冷的夜色:
“阿砚,名字可以改,身份可以藏。但这里,”他重重捶了一下自己的心口,发出沉闷的声响,“烧不掉!十年前悬崖下的约定,河清海晏的志向,还有。。。你我之间这条命换来的情分,谁也抹不掉!”
他的声音不高,却字字铿锵,带着战场统帅的决绝和不容置疑的力量:“无论你是沈砚,还是沈七,是天音阁主,还是昆仑琴师。在我这里,你永远是我的阿砚!这铁门关,这北境军,只要我林烬还有一口气在,就是你的后盾!谁敢动你,先问过我手中的玄铁枪!”
月光下,林烬的侧脸线条刚毅,眉骨那道疤痕在清辉下更显凌厉,但那双望向沈砚的眼睛里,却燃烧着足以融化北境寒冰的炽热与坚定。这不再是战场上的杀伐之气,而是一种源自灵魂深处的守护誓言。
沈砚的身体几不可查地震了一下。他猛地转过头,对上林烬那双燃烧着火焰的眼睛。那目光是如此直接、如此滚烫,仿佛要将他冰封的心湖彻底煮沸。十年筑起的心防,在这灼灼的目光和掷地有声的誓言面前,开始剧烈地动摇、龟裂。
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深深地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仿佛要将这滚烫的情绪强行压下。然而,他眼中那层刻意维持的疏离寒冰,却在林烬的目光下,悄然融化了一丝缝隙。一丝极淡、却真实存在的暖意,如同冰原下的暗流,悄然涌动。他没有再说话,只是微微点了点头,重新望向关外。月光下,他的唇角似乎弯起了一个极其微小的、几乎看不见的弧度。
这一刻,无需更多言语。断佩虽未易手,但那份沉寂十年的情谊,已在烽火与月华中,涅槃重生,灼灼燃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