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于,阮玉山停在那片最新的木桩林子外。
那片木桩还没插满人头,里面第一个蝣人头颅是阮湘前两年从饕餮谷带回来的蝣人七十五。
磅礴的月光将这片空旷的木林照得很亮。
它照透了七十五瞑目而清晰的头颅,照透了钟离四在头颅上反复抚摸的细长的五指,更照透了头颅前那个清瘦伶俜的背影。
阮玉山几度张合嘴唇,最后还是轻声唤了一句:“阿四。”
不远处的背影长久地静默着,仿佛陷入了与自己多年挂念的族人的一场叙旧,不曾听见阮玉山的呼唤。
透亮的月光从七十五的头颅渐渐轮转到钟离四的后背,他一头弯曲的长发还是和阮玉山第一次在月下看他时一样,宛若一匹波光粼粼的绸缎。
“巳元十五年,阮湘购于饕餮谷,九十六斤七两。”钟离四背对着阮玉山,在许久的寂静后凛然开口。
阮玉山的呼吸几停几颤,他双拳紧握,等候着木桩前的身影淋着月光渐渐回头。
钟离四的眼睛就像当初在饕餮谷第一次见他的时候。
锐利,痛苦,还有数不清的恨意。
“阮玉山。”
他看见钟离四回过头的脸上反反复复干涸的泪痕,如同他清晰无比地听见钟离四喊他的名字,那话听起来就像一块碎裂的玻璃。
“你骗我。”
第108章妥协
阮玉山凝眉和钟离四对视着。
他们之间隔着无数根尖利的木桩、一片阴冷的月光,还有木桩上尚未带来的数不清的血债。
阮玉山从小到大很少开口向人解释什么。
这么多年他做事从来雷厉风行,从来只需要别人揣摩他,不需要他开口陈述自己,即便被人误会了,他也不屑解释。
因为不管旁人误解与否,他永远是那个高高在上的阮氏家主,是红州不可撼动的一根定海神针,阮玉山这个身份,注定他是好是坏都无需旁人定夺。
可钟离四于他而言似乎总是例外。
例外地有一个人明知他的身份还是对他横眉冷对;例外地让他心甘情愿像个下人一样被支使着当牛做马;例外地让他这样一个金尊玉贵的州主去求娶饕餮谷最低贱的蝣奴。
所以他此刻出现了人生中多年以来难得的思绪凝滞,似乎无法想象过去无数个日夜的朝夕与共将在今夜为鬼头林的一个意外转瞬成空。
可事实又是如此毋庸置疑。
即便这次没有任何误会,他也还是想开口解释些什么。
解释什么呢?
他甚至没觉得自己做错了。
在这个地方看见钟离四的第一眼他脑海中确实闪过无数个想法。
阮玉山在那一瞬间不断复盘着自己过去所计划的每一步,他无声地思考着到底是哪里出了岔子,接着很快他把阮铃、阮峙、阮壁兄弟串联在一起,他找到了自己唯一走偏的那一步。
他甚至有在其中某个毫末的片刻生出了一个冷酷的想法:为什么自己不在阮峙自尽以后将他一家赶尽杀绝?
这个想法在他脑海中只是一个恍惚,可再次看到钟离四那双淡蓝色的充满恨意的眼睛时,阮玉山知道,如果自己此时能回到数月前,他会毫不犹豫地杀死阮峙一家以绝后患。
他在和钟离四这场短暂的对视里想了太多太多,唯独没有想过后悔——关于自己隐瞒钟离四的决定。
他心中充斥着数日前放钟离四独自离开自己的懊悔和对阮铃阮壁一干人等的愤怒,他的双手不断握拳又松开,又明白自己此刻不能发泄任何的情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