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一首招魂曲。至于曲主人,姓甚名谁,我也记不甚清了,只是儿时听人唱过,觉得惊悚有趣。”
“招魂?”曹丕哑然失笑。“招谁的魂?始皇和汉武么?”
显然,曹丕听懂了李贺用的典故。
“天下英雄如过江之鲫。可这世间芸芸众生,大多数人皆命如草芥,王侯将相者少之,成千秋功业之帝王更少之,这曲作者,过于心高气傲了些。既想青春永驻、长生不老,又想垂名后载,何其之难也?”
“那么,中郎将觉得,此乐府‘文气’,当作何评语呢?”
“冷艳幽峭,瑰丽奇诡。上品。”
听到满意的答案后,崔缨笑了笑,斜着眼睛看他:
“看来中郎将并不讨厌这作者,甚至——还有些羡慕他,那屠龙翦凤的少年气。肥马轻裘、美酒宝刀的将侯日子,您已经体验过了,为何还在阳春时节,乐往哀来,伤悼光阴呢?那是因为,蒿草蔓生的垣墙外,还有更为广阔的一片沧浪之天,那,才是中郎将朝思暮想,却仰而不得的。对么?”
曹丕莞尔,举樽轻碰崔缨的耳杯。
“家中姊妹,唯子嘤知吾英雄志耳。”
“末臣也是善心提醒中郎将,这黄河滚滚,您不单要望见英雄如鲫;更该听见,沧浪奔流中,流不尽的,尽是英雄血。”
曹丕抿酒,微思片刻,答道:
“这些话,妹妹当多教子建一些。”
“那肯定喽。”崔缨笑道。
一旁喝得脸颊发红的曹植,正笑嘻嘻地与宾友对话,闻声,越席凑上前来,惊乍道:
“崔书佐!你有何话要同本侯讲呀?”
崔缨笑着一把将曹植的大头挪开,拈起蘸墨的毛笔,作势赶他走。
“嘘!让你的人都安静些吧,还有更好看的戏要来了。”
“哦?”曹植顿时酒醒,竖起耳朵来。
只见崔缨从袖中取出一卷竹简,在得到曹丕点头示意后,她徐徐起身,在曹植狐疑的目光中,淡定出席,迈步来到台央。曹丕咳嗽一声,筵席渐渐匿声。
陆续有侍婢上前,给每张酒案上,放了三支玉箸。场内央,并排摆下陶铜壶各一只。
崔缨开简,朗声念道:
“奉五官中郎将令,今日文宴文辩环节,沿月旦评旧制,评品人物史学,辩题有三:一曰‘文质之辩’,二曰‘肉刑之辩’,三曰‘风骨之辩’。
“《小雅》有云:‘鹤鸣于九皋,声闻于天。鱼在于渚,或潜在渊。乐彼之园,爰有树檀,其下维榖。他山之石,可以攻玉’。梁园风雅故事,已为陈迹,今日到场诸君,皆邺中名士,何不慷慨揄扬金玉之声?何不如子贡磋磨之言,明晰礼仁?何不令我汉元建安,复往昔辟雍洙泗学风?
“今有投壶玉箸在席,三轮各选二子,登台对辩,壶中得箸多者为胜。凡得玉箸,尽归辩士所有。”
语讫,众宾莫不交头接耳。
数日前,崔缨便受了曹丕这主持辩赛的差事安排,早准备了这番言辞。初次以将府书佐身份面众,代施号令,她还是有些紧张,在日光下立着,背着的手心也沁出了汗。可一想到自己穿男式曲裾长袍,赫然一年轻儒生模样,与这个时代的人物无差,她便释然不少,大有参与历史的快意。
蓬莱文章建安骨。
这种旁听记录建安文学的机会,她不止今天有,将来每一次宴游,只要想争取,她都可以有。她不能再甘于迷恋与公子王侯的恩恩爱爱,她也要落座厅堂,像后世的谢道韫一样,雄辩以服须眉,巧辞以立严威。
在汉末的游戏只活一次,何必说什么此生薄命短暂呢,说什么京洛少年明朝复还来呢,这群怜风月、狎池苑、述恩荣、叙酣宴的风流文士们,不知不觉,已经温暖她孤独的生命。
想到这儿,负手而立的崔缨,愈发挺直了腰背。等到一炷香时间过去,她施令发声道:
“第一轮,文质论。子曰:‘质胜文则野,文胜质则史。文质彬彬,然后君子’。座中诸君,可有人敢登辩坛?”
文质论,是儒家学术的经典命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