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再朝着拴马匹的方向走去,而是毫不犹豫地、大步流星地沿着来路折返。
他的步伐快而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玄色衣袍在夜风中卷起凌厉的弧度。
崔韫枝当年落下山崖,他派人找了这么多年,都没有找到尸骨。
没有找到尸骨。
一个在他心头盘桓了许多年,但是一直不敢去细想的可能,一点儿一点儿,在他脑海中,再次浮现。
*
前堂那伙计——也便是女子的师兄,方年——正围着刚从后院回来的崔韫枝团团转,嘴里不停地絮叨
“我的老天爷!祖宗!你可吓死我了!”
方年拍着胸口,脸色还没缓过来,“那小郎君……那抱走他的……那气势!我的妈呀,那眼神能杀人!活像谁欠了他八百辈子血债似的!”
“我说祖宗啊,你到底惹上什么人了?那孩子……真跟你没关系?可他那眉眼……那眼睛……哎呦喂,真是越看越邪乎……”
女子没有理会方年的大惊小怪。她径直走到后屋里放着的一个盛满清水的铜盆前。盆里的水倒映着屋檐下灯笼昏黄的光,也模糊地映出一张苍白、疲惫、毫无特色的平庸面孔。
她深吸一口气,仿佛要驱散什么沉重的情绪。然后弯下腰,掬起一捧冰冷的清水,用力地泼在自己的脸上。水珠顺着脸颊滑落,带走了一些尘埃,也带走了附着在皮肤上的某些东西。
一下,两下,三下……
她洗得很用力,很仔细。
随着清水一遍遍的冲刷,那张原本寡淡无奇的脸颊上,一些细微的、如同肌肤纹理般的附着物被溶解、剥离。
苍白褪去,露出底下莹润如玉的底色。平庸的轮廓在水的浸润下仿佛被重塑,眉骨、鼻梁、下颌的线条逐渐变得清晰、精致、无可挑剔。
当最后一把清水洗净脸上的残余,她抬起头,水珠顺着她秀挺的鼻尖不断滴落。
铜盆里摇晃的水面渐渐平静。
倒映出的是一张美得令人屏息的容颜。
眉如远山含黛,眼似秋水横波,即使此刻带着深深的疲惫和一丝惊魂未定,也掩不住那惊心动魄的美丽。
正是七年前纵身跃下断崖、本该香消玉殒的大陈公主——崔韫枝。
方年絮叨的声音戛然而止。
他目瞪口呆地看着眼前这张洗去伪装、重现绝世风华的脸,嘴巴张得老大,半天合不拢。
即使这么多年过去了,每次看到师妹卸下易容后的真容,他还是会被狠狠地震撼一次。
“你……你……”方年指着崔韫枝,又指指门外沈驰羽消失的方向,舌头像是打了结,“我就说!我就说像!简直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特别是那双眼睛!祖宗,你老实告诉我,那孩子……不会……不会真是……”
他的话音未落,却见崔韫枝怔怔地望着铜盆里自己晃动的倒影,看着看着,那双原本应该顾盼流转的美眸中,迅速弥漫起浓重的雾气。
豆大的泪珠毫无征兆地滚落下来。
砸进铜盆的水里,漾开一圈圈破碎的涟漪。
起初是无声的落泪,随即肩膀开始控制不住地颤抖,压抑的呜咽从紧咬的唇瓣间溢出,最后变成了再也无法抑制的、撕心裂肺般的痛哭。
她像是被抽走了所有力气,扶着铜盆的边缘,身体蜷缩下去,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仿佛要将七年来积压在心底的所有委屈、痛苦、思念和绝望,在这一刻尽数宣泄出来。
方年彻底吓傻了,手足无措地站在原地,连大气都不敢出。
他从未见过师妹如此失控的模样。在他的印象里,这个从鬼门关爬回来的师妹,就像她种的那些草药一样,沉默、坚韧,带着一种看透世事的平静,再大的风浪似乎都无法真正击垮她。
可此刻……
他脑子里那个荒谬的猜测,在师妹这崩溃的痛哭中,瞬间变得无比清晰、无比沉重。
方年舔了舔发干的嘴唇,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小心翼翼地、结结巴巴地问:“祖、祖宗……不、不是吧?难、难道刚才那小子……真、真是你儿子?”
他看着崔韫枝剧烈颤抖的肩膀,又联想到刚才那个抱走孩子、气势恐怖如修罗的男人,一个更让他头皮发麻的念头冒了出来,声音都变了调:
“那……那刚刚把那小子接走的那个……那个活阎王一样的男人……他、他是……”
崔韫枝的哭声在方年提到那个男人时猛地一窒。
她抬起手,用袖子胡乱地擦了一把脸上的泪水和清水,露出那双哭得红肿、却依旧美得惊心动魄的眼睛。
深深吸了几口气,她试图平复剧烈起伏的胸口,但声音还是带着浓重的鼻音和无法掩饰的颤抖,虚虚地、如同叹息般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