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拉伦登伯爵面色苍白地登上了马车,“快走!”他说,而他的车夫犹豫了一下:“大人,还有子爵先生呢?”
“他要留在这里。”克拉伦登伯爵咬着牙说:“走!”车夫不敢消磨伯爵的耐心,他举起鞭子,发出一声唿哨,马车就立即开始动了,车厢上的小玻璃窗户立即被拉上了窗帘,里面顿时漆黑一片,克拉伦登伯爵靠抓起一边的靠垫,按在自己脸上,不敢呜咽出声,他在痛苦中感到一阵侥幸,侥幸于为了尽快赶上女王,他和子爵都没有携带太多仆从。
科恩伯里子爵从出发的时候就在喊着难受,伯爵不知道他是怎么了,但出于爱子之心,还是让他单独乘坐了一辆马车,但走还是得走,不管怎么说,这是一个难得在女王面前露脸的机会,为了那个私生女的事情,女王对科恩伯里子爵没什么好感,只是为了维护婚姻的纯正,她不会允许子爵夫人背弃自己的丈夫,但作为一个君主,她大可以就此截断子爵的前程——这比杀了伯爵还要让他难受,所以这次即便子爵后来都在摇摇晃晃了,他都强迫他跟着自己走。
但快要到渡口的时候,子爵的仆人赶上来说,子爵真的没法支持了,他必须休息,他们看到了一个守林人的小屋,就停下了马车——科恩伯里子爵几乎是迫不及待地倒在了那张肮脏的床上,伯爵一边暗自抱怨着,一边回到自己的马车上给他拿药——一个三十岁的年轻人,居然还比不过他五十多岁的老父亲!
但才走到门外,他就看到自己的儿子在猛烈地咳嗽,吐血,那些血液不是鲜红色的,是暗红色,但还是刺眼得让他眼睛发疼,伯爵下意识地后退了,同时举起手臂,遮住了自己的脸,他丢下了药——是霍乱吗。不,霍乱会呕吐,呕吐到最后可能会有些血丝,但肯定不会是这样大量地吐血,那么是肺结核,他了解自己的儿子,他不会得肺结核,他不是那种为了面色苍白就去故意染病的白痴……
他想起来了,在他临走之前,在沙龙里,一个妓女玩笑般地提起,在一个地方出现了黑死病,一个人拼命地咳嗽,咳得胸骨都断掉了,然后就是吐血,他几乎将自己全身的血都吐出来了——那时候伯爵根本没在意,如果伦敦真的出现了黑死病,那么他就算不是第一个知道,也应该是在前十之列,但他根本没听说过有人得了黑死病,这是一桩多么可怕的事情啊!
或许在几十年后,伯爵也没法理解自己是怎么做的——他丢下药,抽出了藏在手杖里的剑,他直接刺穿了儿子垂下的脖颈,然后刺中了还在瞠目结舌的仆人的胸膛,儿子所在马车的车夫迎面而来,他或许要询问主人什么时候出发,一柄利剑已经穿透了他的喉咙。
三个人都倒在了灰尘和血泊里,伯爵脚步踉跄但还是快速地走出树林,万幸他的车夫和仆人没有进入树林,还等在原地,他上了马车——他还要去到女王身边吗?若是女王知道了他的儿子得了黑死病,会不会以为这是一场蓄意良久的谋杀?他在去沙龙之前还觐见过女王,虽然时间短暂,他要怎么解释在这之前他根本不知道科恩伯里子爵接触过黑死病人并被感染?
他呢,他自己呢,他有没有被染上黑死病?他按住胸膛,那里正在隐隐作痛,他想,这是弑子的心痛,还是发病前的征兆?
马车还在前行,伯爵倒在座位上,仿佛已经死了。
——
伯爵还在路上,弗雷德里克的使者却已经追上了威廉。兰姆,威廉。兰姆现在还没有正式的职位,但人人都知道他很快就会得到一个,看过弟弟的信,就连一向沉稳的他都不禁骤然变色,他知道自己不能去见女王,他已经接触过疫区的人,谁知道他身上是不是携带着危险的瘴气,再三思索下,他设法借用路上的差分机驿站,给女王身边的科恩伯里子爵夫人寄去了一份简短的信件。
“这真是一个宁静平和的夜晚,对吧。”子爵夫人对身边的养女说,她的养女,也就是那个曾被父母操纵的半天使,子爵夫人帮助她夺取了丈夫私生女的身份和名字,拉结不是个好名字,子爵夫人思忖道,或许在将来,她可以给她一个更好的名字。她们这时正走到一从野玫瑰花边,白色的单瓣玫瑰在月色下散发着柔润的漂亮光泽,子爵夫人摘下一朵,别在拉结耳边,半天使看着她,眼睛一动不动,“怎么了,”她笑着问道:“这样可真是让我有点害怕。”
“别害怕。”拉结说,她在亲生父亲,一个天使,亲生母亲,一个修女那里受尽了折磨与操纵,即便到了今天,还是不那么擅长言辞,只偶尔和俱乐部里的半天使聊聊天,但除了同类之外,与她最亲近的就是子爵夫人了,即便她们能成为养母女当真是一桩在半恶魔策划下的小小阴谋——拉结那双浅蓝色的眼睛在缺少光线的地方很像是一对白色珍珠,她用左手握着子爵夫人的肩膀,右手按在她柔软的胸膛上,“闭上眼睛好吗?”
她说。
子爵夫人是想要闭上眼睛的,但拉结的动作太快了,话音未落,她的右手指尖就插进了子爵夫人的胸口,子爵夫人惊骇无比,正想要大叫,却觉得自己的肺部正在被一只手捏紧,捏得紧紧的,她甚至无法呼吸,更别说大叫,她泪眼朦胧地看向拉结,完全不明白她为什么要这么做?是女王的旨意?还是俱乐部首领北岩勋爵的命令?勋爵是被收买了吗?或是她的夫家,又或是她的母家想要从她这里攫取拉结的监护权?
无数念头纷至沓来,而现实里不过过去了一两秒钟,拉结的手在子爵夫人的胸膛里摸索了一会,就抽了出来,子爵夫人只来得及看到一个捏紧的拳头,那双白皙的手指就打开了,“恶魔的种子。”拉结说,一开始她也没发现,只觉得有点烦躁,后来子爵夫人给她戴上花朵,那么近的距离,她就看见了子爵夫人的胸膛深处有个影子,一个不祥又污秽的影子。
“你是怎么……做到的?”子爵夫人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胸膛,惊讶地问道:“刚刚,你的手,那是什么?是幻觉吗?”
“不是幻觉。”拉结说,若是她曾经的父母在这里,准要欣喜若狂,这是还未完全堕落的天使才能做到的事情,就是将自己重新化为无实体的状态,也就是天使在天堂时的模样,半天使因为继承了半个人类的血,所以只有非常少,极其虔诚的人才能做到,而且其中大部分只是能虚化身体的一小部分,拉结能够虚化一整个手与部分手腕,已经很厉害了——不过此时只有拉结和子爵夫人,她们对此一无所知,子爵夫人因为所有的天使都能做到这一点,而拉结就像是刚发现自己还有小脚丫的婴儿,好奇地翻来覆去实验,只是成功的几率越来越低,虚化的部分也渐渐少到了只有一个小指甲盖。
子爵夫人含笑看着拉结玩着自己的手指,她这辈子大概不会有亲生儿女了,她也不屑于和科恩伯里子爵生养孩子,她也怀疑自己是否会是一个好母亲,但一个好监护人,她应当还是能够做到的——她们原本享受着这份难得的寂静,却很快被人打破了,不是科恩伯里子爵,也不是克拉伦登伯爵,连自己的父亲和“姐妹”都不是,墨尔本子爵的后辈给自己送信是怎么回事?
她没有在拉结面前遮掩,直接打开信一看,瞬间面色惨白。
克拉伦登伯爵的府邸已经成了黑死病肆虐的巢穴,按照黑死病潜伏与发作的时间倒推,那时候她回了克拉伦登伯爵府一趟,正准备拿走一点自己在旅途和行宫里要穿着的衣服和首饰,那时候已经有人染上了这种可怕的瘟疫了吗?她无法控制地想起了那个看似有恃无恐的小女仆,丈夫的丑事让她感觉羞耻,但她也不觉得小女仆和操控她的背后人物能得什么好处,克拉伦登家族一向有完美的处理手段,大事小事都是如此,科恩伯里子爵也不是那种会顾惜女人和孩子的绅士。
但现在想起来,小女仆依仗的真的是人吗?她依仗的东西或许根本不是克拉伦登伯爵或是任何一个人类可以撼动的呢?她与子爵夫人告别时,那场歇斯底里的大笑,还有那句话——那不是阐述,也不是辩解,而是宽恕和提醒。
“子爵夫人……”拉结担心地问,她还没法弄清人类复杂的情绪,但看了信,子爵夫人就手足冰冷,神色惨淡,就算是她也能看的明明白白。
一时间子爵夫人的头脑里转过了很多念头,克拉伦登伯爵和科恩伯里子爵应该还在路上,子爵被咬伤的消息也早就传到了她的耳朵里,他们出发时间要比女王晚很多,府邸里的病人已经死了,难道子爵就能幸免,而和子爵亲密接触过的伯爵呢?还有……自己,拉结从自己的肺部抽出来的东西,恶魔的种子,那是……瘟疫的源头吗?
然后,她是否应该告诉女王陛下这件事情呢?女王是否会厌恶她的疏忽大意,或是因为科恩伯里子爵而迁怒于自己,她或许应该装聋作哑,当做什么都不知道,威廉。兰姆传信给自己而不是女王,就证明了他有意将这件事情交给自己处理,但同时,与弗雷德里克同样的担忧涌上了她的心头——如果女王真的一无所知,接受了克拉伦登伯爵的觐见,怎么办?
就算女王身边有天使,有教士,有驱魔人,但万一……出现了什么意外呢,就像降临在她身上的意外。
“拉结,”子爵夫人转过身,她已经平静下来了,“我要觐见女王。”
——
“你看,”女王得意洋洋地说:“我就说科恩伯里子爵夫人是个忠诚的人。”
“确实。”瓦耶说,天使一如既往地隐藏在帷幕后,观赏了整场特殊的演出——弗雷德里克与子爵夫人的顾虑都是对的,但他们不知道的是,女王知道的可比他们早多了,她故作不知,只是想看看费雷德里克,还有夫人是否会因为自己的利益而有意隐瞒她,把他们的君主置身于危险之中,虽然这份危险几乎算不得危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