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算是在东区,住所也是有高下之分的,河边在科技与医学都不那么发达的时候,从来就不算是什么好地方,河堤上那些积水的凹陷与垃圾会滋生蚊虫,而住在河边的人也很难放弃近在眼前的河水,走到街区中心的水井打水,他们没这个时间——一般工人的工作时间都是早上六点到晚上六点,也没这个精力,有这份力气不如去糊糊火柴盒——他们或是直接从泰晤士河里打水,或是从附近的水井打水。
泰晤士河河水的污浊程度之前我们已经有所了解,而水井,若是位置过于靠近河流,泰晤士河里的病菌与微生物一样可以通过渗透过土壤来污染井水,之所以这里的人们很容易就会一下子得了一样的疫病,就是因为他们在一个地方打水喝。
医生选择野葡萄公寓可能也有这方面的原因,东区的公寓只有少数符合后世人对公寓概念,因为东区的建筑一开始就是决定要给工人以及家属居住的,工厂主当然不会去考虑舒适性和个人隐私,这里的公寓更像是排屋,顾名思义,就是一排排连在一起,巷道都没有的房屋,每个房间只保证有一个窗户,有时候还会被封掉,人们要么在地板上生火,要么租用房东的厨房。
前者危险,后者要钱,所以这里的人大多都直接喝生水或是酒。
他们造访的第一家就是这样的一座公寓,它在后院靠近河堤的地方有一口水井,利维探出头看了一会,觉得它更像是连接着地狱,除了没有硫磺味外,里面的水又黑又臭,浑浊不堪,“原本没那么糟。”身材矮小,声音也和女人一样尖细的房东解释说:“都是一些蠢货,他们打水的时候太用力了,把井壁上的土都挂了下来。”
“你肯定没做过井壁硬化处理。”利维说:“这里距离泰晤士河那么近,你难道就没想过它很快就会被渗透吗?”他大胆地靠着低矮的石头井沿,伏身下去,半恶魔尖锐的指甲,不,他觉得,就算是一个略微有点力气的成年人都可以轻而易举地从井壁上挖下一大块土,这里的土都酥松了,也亏得这里出现了霍乱,不然不知道什么时候,这口井就会崩塌了。
“年轻人,”房东气恼地说:“这里可不是西区,”他威胁道:“要是有人胡言乱语,可是要被拔掉舌头的。”
利维无所谓地耸耸肩,他的态度进一步地激怒了房东,“我来帮您吧,医生。”他假意要接过医生的药箱,一只手肘已经恶狠狠地朝利维的腹部打去——他不是个高大的人,但对付过很多高大的人,他也知道这个地方挨一下会让人当即昏过去,他当然不会杀了这小子,但给他一点教训还是可以的。
他的手肘碰地一声砸在了一块铁板上,尖锐的剧痛让他立即发出了刺耳的嚎叫声。利维敏捷地将药箱转到身后,只用一只手就提起了房东,一把把他塞进了那口水井里。
医生无奈地摇摇头。
“请跟我来吧,”芳女士说:“我知道他们在哪里。”
那是一个大房间,按照建筑师最初的想法,可能是个起居室,里面没有任何家具,地板坑坑洼洼,焦黑处处,一些地方露出了白色的土,这种排屋工厂主可不舍得用什么好材料,当然不可能全都用上混凝土,楼板是用老旧的建筑方式,在木梁间搭起肋条,再往上铺一层木板,这就是楼下的天顶,然后往木板上铺一层普通土与白垩的混合物,再覆盖一层木板,就是楼上的地面。
这种做法还只是为了减少火灾的产生,若是没有这种顾虑,他们面对的就是一层木板。
这里横七竖八地躺着十来个人。
“这里有十个家庭?”利维好奇地问。
“活下来的都在这儿,死了的都烧成灰了。”芳女士对医生说:“死者有三十六人,孩子,女人和老人优先,这里都是能撑过一阵子的年轻男人。”
医生在见到那些疟疾病人的时候为什么要问发病时间呢,就是因为霍乱引发的剧烈腹泻,呕吐会让人迅速脱水,有时候两三个小时就能带走一条生命,孩子和女人,还有老人身体虚弱,根本禁不起这样的折腾,死得当然也最早,而强壮的男人至少可以支撑一段时间。
利维见过霍乱病人,正确地说,他见过所有在瘟疫下遭受折磨的病人,每一种,梅毒,伤寒,疟疾,猩红热,天花,黑死病……有时候人们会指责巫师与恶魔带来瘟疫,事实上恰恰相反,走在人世间执行天堂给予的任务的存在,被他们成为“灭命天使”的,有很多都是携带着装载瘟疫的口袋而来的。
恶魔偶尔会推波助澜,但说实话,他们杀的人绝对比不上那些吹奏着号角,挥动着翅膀从天而降的混蛋。
他注视着医生,医生走在幸存者间,仔细观察他们的病况,这里既然已经出现了死亡,就表明霍乱已经发展到了一定的程度,这些还活着的人只怕也难逃一死——他们的模样实在可怖,皮肤松弛到可以垂落到地面上,满是褶皱,就像是一块经过数次鞣制,堆叠起来的绵羊皮,肌肉血液似乎都消失了,各处的骨头都在奇形怪状的耸起,医生没法分辨,但半恶魔可以看清,这些人已经缺水到皮肤和指甲都在发蓝。
难怪在霍乱这个名字被确定下来之前,被一些人称作“蓝色病”呢。
医生看过了所有人,直起身来摇了摇头,他们走出了这个气味肮脏的大屋子,“给他们一点糖块吧。”医生说:“再请个神父来为他们做圣事。”
芳女士在胸前画了一个十字,“那么说没一点希望了。”
“没了。”
“我已经不再让其他人喝那口井里的水了。”
“很好,您是个智慧的女士。”医生说,他们又去看了另外一个地方,距离这里不远,他们没有从井里取水,但正处在第一个地方的下游,也就是说,这里的人或许会直接在河里倾倒粪便,导致最靠近他们的下游人遭了秧,同样的,他们被安排在一个房间里,也只有人看管,没人照顾,或者说,他们也很难被照顾,他们浑身发热,喝不下水,吃不了东西,除了呻吟之外什么都干不了……
“虽然……”芳女士说:“我还是要感谢您,医生。”
“我一个人派不上什么用场,”医生说:“不过等我将地图绘制完毕,希望能借此引起议院或是卫生官员的兴趣,志愿医院也可以。”
“我也殷切地期盼着那一天,”芳女士说:“如果以后还有这类情况,我也会和您说,”她看了看天色:“很抱歉让您如此劳累,若是可以,您觉得您还有什么需要我们做的吗?”
利维看得出医生已经累得快要没法思考了,但他只摇了一半的头,就像是想起了什么:“如果可以,”他低声说:“可以给我两具没有亲属追悼的尸体吗?”
第52章解剖与猎巫(上)
之前在有关于食尸鬼的章节里,我们已经对这个时代的葬墓方式有了一定的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