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好,先生。”利维说:“冒昧到来,还请见谅。”
“你好。”委托人干巴巴地说。
“我在外面的咖啡馆等你,”利维说,“忙完你手里的事情就来,我们一起去见见那位不幸的女士。”
“我很快就来。”委托人说。一旁的秘书神色怪异地看了他一眼,因为就此时的社会规范来说,一个人突兀地拜访另一个人,没有名片也没有拜帖,本来就是一件非常失礼的事情,更别说他还邀请终日忙碌的一位绅士去见一个女士,但既然劳森先生已经答应了下来,他也无话可说。
利维当然知道秘书在腹诽什么,但对于一个东区的半恶魔来说,向什么人预先告知自己的行程才是在真正地犯蠢,他选了一个可以看到委托人办公室窗口的位置,这里是咖啡馆的外座区,形形色色的人们从他身边走过,他面对的道路十分宽敞,平整,干净,没有粪便、污水和翘起的石板,砂砾般的混凝土路面的中线位置有着两道在阳光下反射着茨木光芒的道轨。
这是蒸汽有轨机车的轨道,这种机车你没法在西区看到,也没法在东区看到,因为居住在西区的人们对这种粗劣的大块头不感冒,而居住在东区的人们只会想着怎么把它拆了卖钱,只有如西堤区这种充斥着忙碌但不那么贫穷的人群的地方,这种交通工具才可能安全运营并盈利。
委托人大约一刻钟后就赶了过来,距离他们不到三十步的地方就有一个车站。
一辆有轨机车喷吐着白色的烟雾向他们驶来,车头巨大的就像是一座小山丘,除了正对前方,两块不能开启的玻璃之外全都密闭,利维敏锐的耳朵可以捕捉到活塞在里面噗噗叫、曲柄和连杆吱吱呀呀、还有咕咕辘辘的滑阀、沙沙作响的飞轮和咆哮声不断的汽缸,工人咔哒咔哒地搬动手柄,炭块噼里啪啦地落下,火焰呼——呼——地将它们吞噬殆尽。
玻璃窗后还站着一个驾驶员,象征意义大过实用意义,这些有轨蒸汽机车由一台大如教堂管风琴般的差分机调配制约,根本不需要人来控制,但迄今为止,还有很多人对差分机不甚了了,蒸汽有轨机车的设计者就加了那么一个聊胜于无的职位,免得引发不必要的恐慌。
他们上了车,在天鹅绒包裹的座位上坐下,有轨机车的地位有点尴尬,但有两个优点,一是速度,在街道上马车的行进速度也不过比行人快一点儿;二是洁净,煤渣会留到终点站再被运走清除,马儿的粪尿随时随地,它的烟囱或是会生出一些烟尘,但西堤区也时常会被东区溢出的废气倒灌,这点烟尘实在算不了什么
第6章圣博德修道院
在抵达圣博德修道院站的时候,委托人站起来看了利维一眼:“或许您见过一些非常凄惨的景象,但我必须先说明,我的未婚妻,”他停顿了一下:“她并不是安安静静的,躺在床上由于疾病或是受了伤才死去的,”他摩挲了一下手杖:“她是被烧死的。”
说完,仿佛是为了避免进一步地想起那个可怕的景象,他抢先一步跳下了车。
所有与圣人有关的地方都会变得繁荣而喧嚣,修道院也不例外,幸而这里有蒸汽枪队驻扎,他们在修道院外的密林中修建了营房和矮墙,修士和死者才能保有原先的安宁,委托人向他们走过去,说明了自己的身份,“这是我的一个朋友。”他挽着利维的手臂说。
如他们这样的绅士当然不会遭到阻拦,他们穿过枪手营地,这里的士兵和军官不属于警察系统或是军队,他们是女王禁卫军的一部分,因此人人都得以身着笔挺的红色制服,肩章上打着皇印,考虑到蒸汽枪的强大威力,倒也不令人意外——因此两人没有受到任何骚扰(在地方部队经常可见的那种军痞)。
他们径直走到了修道院的侧门,那里有一个看门的修士,委托人向他说明了情况,他露出了一丝犹豫的神色:“先生,”他恳切地说:“愿上帝保佑我们,但那个可怜的女人,她的父亲再三严令,不允许你靠近她的灵柩,他说……”
“他说我是个疯子,对吧。”委托人神色如常地说道:“但平心而论,若是您的爱人,遭到了这样的惨祸,您难道还能思维清晰,情绪稳定么?我只是在听闻这个噩耗的时候有点失态,但那已经是三天之前的事情了,您看我,我现在已经接受了这个惨痛的事实,平静下来了,我身边还有一个朋友,他可以在我无法控制自己的时候给予提醒和帮助。”
修士犹豫了一下,委托人将一个信封塞到他手里。
看他还在迟疑,利维上前了一步:“那位女士的父亲,并不是这里的院长,或是警察总监吧,他提出的要求你们可以酌情考量,但未必需要切实地执行,从另一方面来说,他也已经证明了这位先生正是那位女士的未婚夫,而作为死者的亲属,他完全有权利与她做最后一次告别,这个权利别说一个凡人,就算是上帝也未必能够剥夺。”
修士在胸前画了一个十字,谴责般地看了一眼这个百无禁忌的年轻人,但也不得不承认他说得对:“那么我去叫一个兄弟来带你们去。”
这样也可以避免客人真的突然发起了疯。
一个强壮的修士匆匆赶来,他们没有进入教堂,而是直接从耳室后面的一个小房间进了一个地窖,再从地窖往下进了一个甬道,通过甬道,就是墓穴。
修道院的墓地在后来人的认知中,是一片被树林环绕,绿茵处处的平地,白色的大理石十字架如同列队的士兵一般整齐地间隔着矗立,脚下摆放着鲜花和蜡烛。
事实上,这是好几十年后因为墓地紧缺,人们开始倡导墓地公园化才有的景象,现在的修道院依然只有墓穴,这种墓穴一般就是教堂或是修道院的地下室,也有木乃伊化后挂在肋架上或是塞在壁龛里的(现在你们知道为什么教堂会看重焚香了吧)。
随着时间流逝,尸骸越来越多,除了达官贵胄或是其他一时显赫的人物,没人能独享一个墓穴,修士们在地下室塞满后开凿了蚁穴般的新洞穴,然后将棺木如同柴火那样堆积着放在一起,也有等到白骨化后抽出来另外按照骨头的不同种类重新摆放甚至做成家具,灯具的,这样更节省地方。
他们走过的甬道边就是一个接着一个的墓穴,略微有点身家的人被允许木乃伊后挂在高处的壁龛里,一般的人家就只能横躺在棺材里,更普通的人就只能让人看到一个光秃秃的棺头,上面写着姓名,家人从事的职业与生卒年份
。“那位女士的父亲要求我们举行一场火葬。”前面领路的修士瓮声瓮气地说。
利维看了委托人一眼:“什么时候?”他问。
“明天。先生,明天的子夜时分,你们来得很及时。”修士停下脚步:“到了。”
甬道的一侧有个小地窖,像是一个小房间,这里摆着几个算不上粗糙但也不那么精美的棺材,“这些都是要举行火葬的。”
在伦敦的一个墓穴可以塞上二十具棺材,两百英尺的墓园里足足拥挤着六万到七万个亡魂,尸水甚至渗入地下,影响到饮水水源的时候,当然会有人提出采用火葬来降低死人对活人的压力,但因为著名的“复活说”,这种做法一直被教会与信徒默默地抵抗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