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木桶里流出的东西马上就让利维想起了地狱,硫磺,焦油和沥青,可能还有一些煤炭,这些混杂着细碎杂质的粘稠液体流向利维,以及他身后的仓库,一路留下深黑色的不祥痕迹,芳女士大笑着,划着了火柴。
利维迅速地向左右一看,这座仓库有个很好的地方那就是正好与其他排屋有段距离,并且屋子后面就是泰晤士河,在作为走私窝点使用的时候,堪称天时地利,在作为医生的隐蔽研究室使用的时候,也能给他挡掉多余的眼睛与耳朵,但现在就不太妙了——如果它是座排屋,那么无论芳女士怎么说,这里的人都不会答应纵火,因为一旦烧起来,没有阻燃功能也没有灭火设施的排屋就是一个通风的大烟囱,几分钟火焰就能从一个屋子蔓延到另一个屋子,还会形成如同海啸般的燃爆,一下子就能将这些纯粹由木板和夯土搭建起来的屋子吹得四分五裂。
但这座仓库正处在一个空白地带,后面是泰晤士河,前面是街道,左侧是一个临时码头,右侧是一个废弃的皮革作坊。
芳女士将火柴扔进焦油里,那条黑色的河流立即变成了火焰的巨蛇,它蜿蜒流动,沿着仓库的墙基攀援游走,利维不是科学家,但作为半恶魔,他对火焰的了解可要比一般人强得多,一般人或许会认为,医生还在地下室,还能坚持好一会儿呢,但利维知道,火就和空气一样,是无孔不入的,坚实的铁门或许可以阻挡人群,但无法将每一缕火焰隔绝在外,只要有一点缝隙,风会将火裹挟进来,焦油会将火渗透进来,仓库还有木架和木箱,它们一旦燃烧起来,就会迅速掠走密闭空间里的空气,也会将那扇通往地下室的门烧得滚烫,就算医生想要爬出来也做不到。
他转身想要回到仓库里,但那些人已经冲了上来,半恶魔露出了一个恶狠狠的笑容,他反手往左肩一搭,就从空气里摸出了一柄手杖,微微一震,就从手杖里抽出了一柄细剑,闪亮的剑刃在他的头顶切割出一道明亮的弧线,在空气中发出飕飕的声音。
“没什么可怕的!”一个人喊道:“我们有圣水!”
他冲上来,利维惊奇地笑了笑,因为从那个人举着的瓶子里洒出来的还真是圣水——也就是天使或是半天使的眼泪或是血液,淡金色的液体和那股子勃发的热量,还有犹如星辰碎片的光亮,可不是什么东西都能冒充的——不过就算圣水是真的,使用圣水的却只是个普通人,利维没有一点畏惧地上前,一手按住剑尖,一手握住剑柄,把它弯成紧绷的半圆形,人们就听到一声犹如弓弦鸣唱般的声音,男人的手掌连同那只装着圣水的瓶子就一同高高地抛向了半空,在黑色的背景与煤气灯的照耀下,洒落的水滴犹如一阵金雨。
男人跌倒在地上,他举着手,不,应该说,举着手腕,瞪着还在地上翻滚的两只手,“我的手!”他声嘶力竭地喊道:“我的手!”
但没人注意他,利维敏捷地闪过四处飞溅的水滴,一把将还有大约三分之一的圣水瓶塞进口袋,就犹如一只凶狠的猎犬那样冲进了人群,“枪!枪!”有人喊道,也有人举起了经过祝福的斧头和匕首,还有人挥舞着闪烁金光的锤子,半恶魔都不由得有点咂舌:“你们打劫了哪个教堂吗?”他加快脚步,比起在教堂里的那场混战,这里的人更加不堪——毕竟修士们还会相互帮助,东区的人则更为自私,他们或许会愿意为了自己的亲人爱人流别人的血,流自己的血就有点迟疑了。
“他只有一个人!”芳女士嘶哑着大叫。
“我说您说真的?”利维说,他只是在低语,但就像是在每个人耳边说话似的:“我是恶魔,”他坦然地承认道:“你们怎么会觉得一个恶魔会畏惧一群人类?您见过秃鹫畏惧一群鸽子吗?”
他掠过一个人,在他的喉咙上留下一道深刻的切口,好比那位忘恩负义的玛丽,顺手接过对方掉落的匕首,虽然手指免不得要被灼伤,但在收入囊中的时候他还是满心欢喜,几乎与此同时,半恶魔的剑贯穿了另一个人的小腹,他呻吟着,扔掉手里的锤子,抓住了利维的手臂,旁边一个人露出了狂喜的神色,他举起斧头,猛砍下来,斧头击中了一具血肉之躯,撕裂了皮肉,嵌在了骨头里:“我杀死他了!”他疯狂地叫喊着,又戛然而止——他砍中的只是他的同伙。
半恶魔的利爪从那家伙的后颈上离开,留下了几个鲜血淋漓的窟窿,还没等有人发出鼓励,譬如“他没武器了”,他就一扬手,那柄应当留在受害者体内的利剑就又重新出现在了他的手里。
他用脚尖挑起斧头和锤子,一边收起它们一边轻盈地避开两个向他飞扑过来的黑影,黑影在撞在一起后分开,一个握住脖颈,一个按着胸口,其他人看到了,都下意识地后退了几步,“那不是人,”一个带着软帽,看起来可能才从孩子晋升为成人的年轻人喃喃道:“那不是我们可以对付的——怪物!”
他大叫了一声,丢下一柄刀子逃走了,这仿佛是个警示,那些工人突然清醒了过来,复仇突然不那么重要了,恶魔与男巫,和他们有什么而关系?至于离开东区——他们想要离开东区但见鬼的不是这个方式!
一时间,芳女士身边居然只剩下了一个人。
利维将丢弃的武器一件件地捡起来,他回头看了一眼还在燃烧的焦油,幸好这些人没有继续翻倒木桶,这些焦油固然会将外墙烧得发黑滚热,但看起来还没能侵入内部:“您这是来干嘛的?”他冷笑着问:“给我送装备来啦?”
“每逢一个人要祷告,他的仇敌魔鬼总设法阻止他,因为它知道无论一个人作了什么善工,总会阻碍它的魔道,人若坚持,就会得到安息。祈祷是坚持到底的战争。”芳女士吟诵了一段讲道中的内容,然后严肃地说:“圣人能够依靠祈祷来赶走你,恶魔!可怜我弱小,无用,身负罪孽,我只能用我的方式来驱逐你!”
她指向利维:“孩子,”她对身边的人说:“现在就是你清洗罪孽的最好时机,去吧,去杀死那个恶魔!”
那个人抬起头来,这时候利维才发现他不是穿着一件长外套,而是一件苦修士的短袍子,在他将那件短袍完全揭开的时候,利维嗅到了那股和圣博德修道院院长相似的气味——他将视线短暂地在那件短袍上停留了一会,猜想它可能是一件很不错的隐蔽物,而后又仔细品尝了一下空气中的成分,之所以他说相似而不是一模一样,就是那个“半天使”的味道实在是有些古怪。
半天使向前走了两步,他从后腰拔出两柄短矛,一种很少见的武器,半恶魔这么想的时候,就看到他将短矛翻转,刺进了自己的胸膛!
第55章天使之子(上)
芳女士期待地看向利维,以为这个半恶魔会被吓得瑟瑟发抖,但她只看到利维在发笑,她又是失望又是愤怒,“快!”她指着利维说:“别让你的父亲失望!”
这句话就像是抽打在牛马身上的鞭子,半天使颤抖了一下,猛地抽出了短矛,犹如融化的金子,半天使的血液流淌在粗糙的亚麻衬衫上,让它看起来竟然有几分光彩熠熠,而更为明亮是浸透在血液中的短矛,每根矛尖都在发亮,“你每次都这么干嘛?”利维好奇地问道。
在亚麻圣母小堂的黑弥撒中,作为圣博德修道院院长的约拿也这么干过,但那时候他面对的是一个大恶魔,即便仪式不算是全部完成,梅林升到地面上来的一小部分也会给人类造成很大的麻烦,他的判断很正确,他的手法也很迅速——但面对利维这样一个不熟悉的敌人——利维对这个半天使的气味是完全陌生的,一上来就这么做,无疑是在白白地损耗自身的力量。
但无论是芳女士,还是芳女士带来的这个半天使,似乎都不怎么在意这点,后者沉重地踏出了一步,他的脚在东区泥泞的路面上留下了一个深刻的印子,几块格子石头在牛皮鞋底下碎裂,而后他飞跃而起,并不轻盈,但更可怕,利维都能听见那具强壮的身躯带起的风声,他像是面对着一头黑铁的公牛,而不是一个人,好吧,他也不是人。
半天使挥动短矛,短矛并不是这个时代的人们惯用的武器,更不用说是双手短矛,一般而言,中世纪的人们将它与小盾,以及短斧配合着使用,双短矛就意味着牺牲了防护与更大的自由性,利维没有因为他之前的鲁莽而轻视对方的攻击,他的想法是对的,这个让他感到古怪的半天使在如何使用短矛上有着出乎意料的优雅与才能——他先是用一根短矛击中了利维的剑,非常小的接触面,但随后而至的巨大力量让半恶魔的利剑向一侧歪斜,另一柄短矛随即跟上,刺向利维那只深黑色的眼睛,利维向后退步,矛尖刺伤了他的面颊,沾染着的圣水立即渗入伤口并造成了烙铁一般的后果。
那里的皮肤立即焦黑,打卷,甚至升起了一丝灰色的烟雾。
利维感到一阵剧痛,他的眼睛在抽搐,但仍然可看见那道细小窄长的光芒,那是矛尖,两道光,一个从左往右,一个从下而上,在空中交叉成一个倾斜的十字架,芳女士发出一声喜悦的欢呼,但那道光的十字架搅碎的只是一件外套,半天使转过身,借助某种法术脱身的利维站在距离他不过几英尺的地方,举起了一根烧过的蜡烛,半恶魔大拇指一擦,就擦亮了蜡烛,然后就连同亮起的烛光一起消失在空气里。
芳女士的大笑变成了懊恼的疑问,她挥舞着拳头,发出无声的催促,半天使迷惑地看着她,将左手举高,割开了自己的手心,让更多的血流淌下来,同时,芳女士垂下眼睛念诵咒语,周围的空气变得灼热,它们炙烤着那些淡金色的珍贵液体,把它们变成淡淡的雾气,雾气在几分钟就覆盖了仓库四周的地面与半空。
站在路灯上的利维将失去效果的蜡烛收回口袋,“看起来他很听您的话,女士,但您真打算这么使用他吗?”就算如同圣博德修道院院长那种让利维感到棘手的家伙,也只是在面对即将降临的大恶魔面前才动手损毁自己的躯体——“他的老师,”半恶魔突然想到了之前听到的那个名词:“不,应该说,他的父亲,难道没有教导过他应当如何正确地对待这份昂贵的馈赠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