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禁宫,御书房。
近小暑,四面纱窗吹进来的全是热风,尤其午后,酷热难当。
按理该放些冰鉴在房里,解暑降温,历代也都如此行事,徐恒却不允,道奢费,在他眼里这跟大兴土木没差别。
于是只有皇帝自己吃苦,汗流浃背。
批完一本奏章,徐恒深深吐纳两口气,默默开解自个:境由心造,心静自然凉。
他再批完一本才饮茶,揭盖一看,愣了下——杯中不是雀舌水芽,换了枣仁茶。
庆福见状上前解释:“陛下这是为了不影响晚上您就寝。”
徐恒自然晓得申时以后不易再饮提神醒脑的茶水,应该改换酸枣仁、百合、茯苓这类安神促眠之物,但他下巴仍朝桌上扬了下:“还是换回雀舌吧。折子多着呢,一时半会难歇。”
“喏。”庆福旋即端托盘收茶盏茶壶,重新去沏。
他回书房时给徐恒带来个消息:“陛下,淑妃娘娘回来了,正在外头等着觐见。”
徐恒头也不抬:“让她去暖阁等着。”
他从未允淑妃进过御书房,今日亦不曾想过破例。他手上奏章仅剩两行未阅览,读完批完,方才抬首起身,自书房后门踱进庭院。
对角处十字脊顶合围了三面作暖阁,到夏天就敞着门,只竹帘垂耷。皇帝进去后,已候在里面的淑妃向他请安,庆福就要把门带上,皇帝道:“不必了,大热天的关起来太闷,就这样敞着吧。”
“奴遵旨。”庆福应喏,躬身,松手,淑妃竟也跟着屈膝。
两扇板门对外大敞,西斜的日头投进来一缕光,被竹帘分割成十数道,连徐恒手旁的茶几亦被暗影切分。
淑妃跪下复命:“臣妾叩谢陛下隆恩,准允归省。托陛下洪福,臣妾母亲着御医看后,病体已见起色,家中上下感激涕零,皆道陛下天恩所至。臣妾遂与家人——”淑妃越讲越慢,到这里轻微顿了下,续道,“至太一观敬香,愿太后娘娘凤体安泰,陛下圣寿无疆,国祚昌隆,且祈天下太平,风调雨顺。臣妾共叙天伦,家中虽温馨,却时刻惦念陛下,不敢久离。今返宫阙,定当尽心侍奉,以报君恩。”
淑妃说最末两句时心头微颤,言辞听来客套,却是她心中所想,一片至诚,终忍不住抬头深深看向皇帝,徐恒却低着头,视线始终没有对上。
“平身吧。”徐恒淡道。
“谢陛下。”淑妃站起,手禁不住在袖中攥拳,牙也紧咬。其实她在太一观给皇帝求了枚平安符,且备家乡小礼,却不敢拿出来,甚至没有勇气开口提,怕招摇逾矩。
徐恒缓慢抬首。
淑妃心一下颤得更厉害,两肩止不住微抖。
徐恒目光仅与淑妃交汇一霎就移开,和气道:“尔母病体幸安,乃尔孝心感召。尔省亲不忘为宫闱社稷祈福,虔诚可嘉,特赐你贡缎两匹。尔母若需宫中御药,可着人告知内侍省。”
淑妃感觉自己像根蜡烛,火苗跃动烧至最旺,却在下一刹化为灰烬。
“臣妾叩谢圣恩。”她收回目光,垂下眼,头也跟着低下,再次跪拜时语气再无起伏。
徐恒颔首,待淑妃拜别,他也离开暖阁回书房。庆福以为皇帝会继续批改奏章,哪知徐恒坐下,沉默须臾,发问:“马昱的线报呢?”
车骑将军马昱护送淑妃省亲,亦要将她的一举一动汇报给皇帝。
庆福急忙命人呈上,徐恒亲自拆开,视线接连跃数行,旁的皆不细瞧,目光独落在淑妃祈福所去道观。
见的确是太一观,他一颗悬着的心方才落下——自王玉英移居玉清观后,徐恒有暗中下令,后宫女眷、朝中臣子祈福皆不允去玉清观,免她糟心。
徐恒将信纸一角靠近烛台,线报迅速燃尽。
他重新执笔,批阅奏章。待全部忙完,庆福才双手捧着个檀木盘近前,徐恒往下一晲,就瞧着盘中彤册。
他心底叹了口气,按例今晚该去江贵妃宫中,可她当年犯下欺君事,且如今太后仍健在……
徐恒抿唇,下意识不愿深想。
不过他三年前就开始疏远贵妃,一年见面的回数寥寥无几,一只手都够数。
他没去拿彤册,径直开口:“免。”
庆福便晓得这是让记个贵妃娘娘染病气,亦或癸水至,不能侍君的档。他应喏遵旨,捧彤册退下。待重回殿时,不知道发生什么,徐恒竟同他道:“今日太晚,就不回福宁宫了,在这里歇息。”
“喏!”庆福赶紧去铺设碧纱橱后的软榻。他做事麻利,转眼就操持妥当,徐恒却好一会才近榻,宽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