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是建元十三年,东风犹带料峭意。
为母守孝三年的蒋崇年刚脱下孝衣,暗中搜寻了许久的事终于有了眉目,他这几日忙着想这件事,常常人还在原地,魂已飞了老远。
因而在蒋父第一次问他,觉着和谢家这门婚事如何时,他听了个囫囵,便心不在焉地点了头。
谢家家主谢如寻曾是蒋父上峰,两人在边关时便颇有私交,回京都后,两家宅院又正好毗邻,故平日素来交往未断,齐聚一堂摆宴亦是常有之事。
今日这场宴席由谢家做东,蒋崇年练完武后便随蒋父来到谢家,熟门熟路地绕过前院,去后宅找谢蝉。谁料往日见了他就飞扑上来的女郎,今日竟破天荒闭门不见。
直至开宴,厅内还没有出现谢蝉的身影。
蒋崇年心中纳闷,环视一圈没找到人后,只能跟着蒋父入座。众人言笑晏晏,蒋崇年吃了几口便停下筷子,心想,谢蝉不来找他,他正好落个清闲。
闲来无事,他干脆单手撑着下巴,全神贯注想昨日得到的消息。
这一想便想得入神,甫一抬头,就看到一群长辈们神情各异地盯着他,仿佛他做了什么令人惊异的事。
蒋崇年被看得浑身发毛,他下意识腹诽,莫不是谢蝉又告他黑状了?脑中却忽地划过一道模糊声响,就在刚刚,他爹好像当着众人问了他一句什么,他那时没注意听,此时要再回想,那句话却犹如风中柳絮,早随风飞远了。
十几双眼睛盯着他瞧,蒋崇年僵硬抬手,抵着下唇咳了一声,随后慢悠悠站起身。
他正值年少,身量几乎每日拔高,双腿修长,肩背挺阔,如翠竹凌霜,一身褐色武服包裹着青涩而蓬勃的身躯。
蒋崇年站定,正欲拱手躬身询问,忽觉脑后一热,一道目光直勾勾射来,灼热如火,仿佛要在他脑后烙出个洞来。
尚未转身,他心中便松了口气。有谢蝉在,便无人会再注意他。
长辈们的目光也的确从他身上移开,越过他朝身后看去。
蒋崇年亦随之转身,精准地捕捉到躲在花鸟屏风后的那抹身影。
女郎身量婷婷,今日穿了件柳绿襦裙,配桃红披帛,愈发衬得皮肤莹白似雪,发间插了一支景泰蓝蝴蝶钗,随动作轻颤,蝶翼翩跹,恍若花中仙子,教人见之便心中愉悦。
长辈们含笑朝她招手,谢蝉抿了抿唇,目不斜视从屏风款步走出。
与站立的蒋崇年错身时,谢蝉脚步放缓,突然稍稍抬眼,在他俊朗的脸庞停了一瞬,又好似被什么烫到一般飞快收回视线,脸上顿时飞入一片红霞。
蒋崇年看着她的背影,心中越发不解,今儿个怎么一个两个的都不对劲。
蒋崇年怎么想,谢蝉并不清楚。她慢吞吞走到父亲身旁站定,虽尽力绷直嘴角,装作一副淡定模样,欢喜却从眼睛里溢出来。她方才躲在屏风后,亲耳听见,蒋崇年同意和她成婚。
谢蝉三岁学走路,五岁学认字,七岁跟在蒋崇年身后跑,至今已十四个年头。
蒋崇年对她好时,会远去郊外,为她摘树上的野桃;亦会不辞辛劳为她点天灯,祈愿万事胜意;更会在她病时给她带甜津津的果脯。
只是偶尔脾气差点。
不过谢蝉少时便自觉,将来既会成为蒋崇年的妻子,亦应当包容他某些无伤大雅的缺陷。
如今蒋崇年已同意婚事,只待她的答复了。
众目睽睽下,谢蝉满脸通红地低下头,她长长的睫羽颤了颤,盯着光滑无尘的青砖,一番自我鼓励后,她缓缓抬头,声如蚊蚋,却异常坚定:
“蒋崇年,我也愿意,同你成婚的。”
?
…等等?
蒋崇年眼神怔了瞬。
女郎软糯清甜的声音在他耳旁萦绕,他脑中一片空白,怎么每个字他都认识,合起来却听不懂了。
蒋崇年立在原地,品味了一番谢蝉话中含义,眉毛越拧越深。直至此刻,他终于想起来自己方才随口答应了什么玩意了。
今日哪是家宴,分明是鸿门宴。
怪不得谢蝉躲着他,怕是早知道今日宴席目的。蒋崇年又想起方才长辈们怪异的神色,不禁心中嗤笑。
何止谢蝉,在场的所有人里,唯独他不知道,今日竟是两人的订亲宴。
既如此,又何必假惺惺征询他的意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