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老爷端坐上首,微阖双目,不动不摇,如同一尊偶像,看不出任何情绪。李长安站在他身侧,一样的目无表情,只冷冷地盯着座下的周掌事。
周掌事面如死灰,到了花厅,拖着一条断腿下跪磕头:“小的给大老爷请安了。”
陈宁依旧阖目,并未回应。侍立一旁的李长安代主开口,声音不高,却字字如锤,砸在周掌事心头:“周睿,虚礼免了。直说吧,你私自动用裕丰荣银两,天价收购那无用野果,所图为何?”
周掌事把额头死死地磕在地上,不敢抬头:“是小的糊涂了,只想着尽快找回七姑娘,莽撞行事,没有细思对策。”
“什么?!”这一声是大老爷和李长安一起发出的,满是错愕。
周掌事下意识猛地抬头,只见一直阖目的陈宁,此刻竟已睁开了双眼。那双平日里古井无波的眼眸,此刻精光四射,正牢牢盯着他。
电光火石间,一个可怕的念头如同惊雷般在周掌事脑中炸开!他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几乎是脱口而出:“难,难道……那位袁家公子,并非……并非府上遣来的?”
此言一出,座上二位的脸色更加精彩了。李长安眼神骤变,喉结滚动了一下,强压下翻涌的情绪,声音却比方才更沉更冷:“袁家?哪个袁家?说清楚!”
“他自称是桐川袁家,说是七姑娘的未婚夫婿,名唤袁定舟,”周掌事浑身冰凉,意识到自己可能卷入了一个远超想象的大漩涡,再不敢有丝毫隐瞒,颤声和盘托出“说是来接七姑娘去桐川安置。是小的思虑不周,以为是府上的意思,对方又催得急,这才出此下策。”
陈宁与李长安飞快地对视了一眼,眼神交汇间,充满了震惊、错愕与一丝被蒙蔽的愠怒。饶是陈宁素来城府极深,养气功夫到家,此刻手指也几不可察地握紧一瞬。
李长安立刻会意,收敛心神,面上恢复冷静,对周掌事沉声道:“知道了。兹事体大,你先下去候着。余下事宜,稍后再与你分说。”语气不容置喙。
待周掌事被架离花厅,不需陈宁开口,李长安只需一个眼神示意,厅内侍立的其余仆从便如潮水般无声退下,只余下主仆二人。
室内一片沉静。陈宁缓缓睁开眼,指节无意识地在扶手上轻轻叩击了一下,声音低沉而清晰:“我记得那个时候你与我说过,周睿私下里来了一趟,说是见了相似七娘的人。”
“正是,”李长安说道“那时正值采风使到来,不敢有任何差池,就答复他想必看错了,叫他回去了。”
陈宁闻眼中闪过一丝锐利的光芒,随即又归于平静,一瞬间他什么都想通了。他微微后靠,低声道:“是老二,周睿一定也告诉了他那边。”语气中听不出喜怒,唯有一丝了然,“五娘前途无量,如今自然人人都想从他那里得一份青眼。”
陈宁吐出一口气:“幸好他还知道分寸,没有大张旗鼓去找七娘,而是叫了袁氏来。”
饶是李长安对陈宁心思向来了若指掌,但如此大是大非面前,也不敢妄自专断,只得询问示下:“依大爷的意思是?”
陈宁直起脖子,双目凝视着虚空中的某处良久,才说道:“采风使已经回去复命了,此时略放开些手脚倒也使得。七娘也是我陈家的人,断不能见其流落民间而视若无睹。”
李长安心领神会,立即俯身行礼:“小的这就和周睿回凉城。”
陈宁微微颔首,目光落在空处,缓缓道:“周睿此番行事,其法虽嫌孟浪,用意倒也不能说全无道理。”他指尖在扶手上轻轻一点,“想来也是他误以为袁家前来乃我授意,生怕延误了时辰,才会如此不管不顾。”
“此计若论上策,”陈宁的声音平稳无波,如同在点评一局无关紧要的棋,“当在腊月采收。彼时野果凋零殆尽,数量稀缺。即便开价二十文一枚,所费银钱也不过是九牛一毛。”他指尖在扶手上一点,“中策,则是降低价码,改按斤收购。利薄则蜂涌而至者散尽,既能探听消息,又不至于惊扰过甚,打草惊蛇。至于下下之策——”他目光微冷,“便是周睿这等行径。”
李长安心下了然,陈宁素来务实,不会对一个已然失败的计策过多置喙。他问的是后续:“大爷的意思是……这野疙瘩,还继续收下去?
“自然。”陈宁点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否则裕丰荣的声誉不保。先前疑他勾结外鬼,欲毁我基业;既已查明并非如此,那这出戏,就得唱到底。区区数万两银子,我陈家还赔得起。况且——”他眼中掠过一丝精明的算计,“也未必不能翻盘。”
李长安立刻领会,嘴角浮现一丝心照不宣的笑意:“以裕丰荣的名望,届时只需放出风声,称意外发现此果有延年益寿、驻颜养容之奇效,再辅以秘法炮制成果酒膏方,自有人甘愿奉上千金以求。”
陈宁闻言,唇边也勾起一抹极淡的的弧度:“你既已参透其中关窍,放手去做便是。不过首要之务,还是找到七娘,也好全了二弟骨肉团聚之愿。”
陈妙之如今心神不宁,她想了许久,都不知该如何在不暴露自己的情况下,将凉城的裕丰荣大撒银两收无用野果的事传回家中长辈处。
好在还没等她忧愁许久,前来采集野疙瘩的人便骤然减少了。自古财帛动人心,偌大一片山林,竟真被搜刮殆尽,再也寻不到一颗野疙瘩的踪影
常思常远两个熊孩子,也靠捡拾野疙瘩,换来了一两三分银子,颇为高兴,日日去凉城内买糖葫芦吃。
他们还带回来一个消息:裕丰荣没要的那些品相不好的果子,被别的商铺收了去,当然给的价钱没有裕丰荣那么高。
陈妙之先是一愣,随后了然:即便不知晓这果子究竟有何妙用,可眼见裕丰荣如此兴师动众、不计成本地收购,旁人又岂能甘于人后?自是闻风而动,唯恐错过了什么天大的商机。
没了野疙瘩的纷扰,山林重归静谧,陈妙之的跑山之路也愈发畅快。如今她双腿绑着沙袋,也能在山间疾驰一个时辰。往昔跑完一圈只觉筋疲力尽、浑身酸痛,如今却只感气血通畅,神清气爽,通体说不出的自在舒畅。
自打入了这花山派,虽餐食粗粝,远不能与陈家的锦衣玉食相较,她身量却足足拔高了一寸,人也丰润了一圈。虽不复昔日那弱柳扶风的闺秀之态,却身姿挺拔,矫健利落,别有一股勃勃英气。
她在山上日子过得极其畅快,浑然不知山下凉城中,一场针对她的谋划与寻觅,正紧锣密鼓地酝酿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