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晚,你说从这儿可以望见荆州的月亮吗?”陆正说这话时,正立于回廊之上,静静遥望天边的一轮孤月。他周身官服未褪,眉眼间还略带着些疲意,似是刚刚从内阁值房里回来。
月光如练,澄澈清明。陆晚的视线也渐渐清晰了起来,她侧目而望,忽然瞧见陆正的鬓角已经半白。她没有来地一阵心慌:“父亲是思念荆州的老家了吗?”
闻言,陆正沉默良久,方开口道:“今日荆州那边的人来信称,你的祖父已经故去了。”
陆晚只觉脑海里似是有一根弦蓦然断了。比起悲伤,更多的是恐惧。
上辈子,也是这样的时节,祖父去世。按礼,陆正作为儿子,应该归家丁忧,辞官守孝三年。奈何陆正开展的赋税变革才刚见成效,国库也才由亏转盈,正是紧急关头。建宁帝驳回了陆正请辞的奏疏,称“国不能一日无陆先生”,特批陆正留任。
本朝崇尚孝道。作为儿子,父死守丧,乃是礼法。陆正此举立刻引发了大多数官员的不满,大臣们纷纷上书弹劾,言辞激烈,称他“专权擅政,罔顾人伦”。这些言论虽被建宁帝强力镇压下去,却为陆正死后遭遇清算埋下了隐患。陆正也因为这件事有了心结,衰老了很多,后来还患上了病。
陆晚不敢再想下去,她张了张嘴,却觉喉咙又酸又痛。她勉强咽下口水,仰头道:“父亲打算何时归家丁忧?”
“为父今日已经向陛下呈上了请辞的折子。”
“陛下不准是不是?”
作为女儿,陆晚当然清楚陆正的执念所在,他宁肯毁一人之誉也要将变法贯彻到底,护天下安平。可是她带着前世的记忆而活,又怎么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至亲重走旧路呢?
她试图再劝:“父亲,朝事可以暂搁,有些事情若是拖延久了,可能会成为终身之憾。”
陆正迟迟没有言语。月色冷白,如霜雪般覆于他的脸上,让人难辨其神色。半晌,他才启口:“阿晚,变革未就,为父——”
“什么变革未就!这分明就是你的推辞!你就是为了独揽大权!”
陆谦不知从什么开始,也踏步迈进了回廊。他怒容满面,额角青筋暴起,话语间也失了分寸:“父亲,仕途对你来说就这么重要吗?当年母亲病重,你因为国事没赶来见她最后一面。如今阿翁故去,你竟狠心至此,连守孝都不肯了吗?”
“兄长——”陆晚忙截下他的话语,给他递了个眼色,却见他恍若未闻,屈膝跪地,昂头哽声道:“父亲,儿子恳请您辞官归家,为阿翁守丧。”
陆正破天荒地没有恼怒。他如今已至不惑之年了,鬓染霜雪,眼角也已布满了皱纹。他垂目看着跪地的少年,不禁怅惘,话语却仍是冷淡至极:“这是我的事情,容不得你插手,你若要跪就跪吧。”
说罢,便拂袖离去。
“父亲既立成圣之志,当明白圣人当以孝为先。儿子斗胆问一句,不孝之人,如何堪作天下之表率?”
“自古忠孝难两全。天下为先,私情置后。”
陆谦望着他消失在廊角的身影,满腔气血一齐涌上心头,陡然拔高了音调:“自欺之言!朝廷只有你一个官吗?没了你,就不能运转了吗?”
陆晚见状,忙倾下身子,用强力将他自地上拽起,语气也反常地加重了几分:“兄长,你说的都是什么话?阿翁去世,父亲心里比谁都难受。父亲的脾性你又不是不知道,他平素克制,喜怒不形于色。如今只是面上不显,心底必然悲戚。咱们作为子女,怎能尽说些戳他心窝的话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