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有重开日,人无再少年。”
深沉的夜里,秉笔太监曹德旺忽然听见一旁的君王低声念了这么一句诗,不禁心头一跳。他悄悄朝身后的一个年轻内侍递了个眼色,那内侍立即会意,无声行进几步,将手中的一件云锦披风递给了曹德旺。
曹德旺接过披风,蹑手蹑脚地将其披在建宁帝的肩上,轻声细语道:“万岁,夜深寒气重,您还是要以龙体为重,小心着凉啊。”
建宁帝似是没有听见曹德旺的话,只是沉默着望向窗棂外的那轮孤月,眉眼间隐着些许郁色。半晌,他才偏过头来,嗓音沙哑:“先生……”
曹德旺明白过来,顿时便垂首应道:“回禀万岁,冯掌印刚刚差人来报,陆首辅已经醒过来了。万岁切莫忧心,还是要关重龙体啊。”
闻言,建宁帝像是终于松了一口气,眉眼都舒缓了些许,道:“叫冯凭先在陆府里呆上几天,帮着好好照料一下陆先生。”
他说着,蓦然停顿下来,眼底渐深,声音轻若呢喃:“你说,朕该不该准他返乡呢?”
虽是低语,曹德旺还是听见了那句话。曹德旺在内廷也是呆了几十年了,是个精明的人。他深谙伴君如伴虎的道理,从不妄自回话。因而此刻他虽然清楚面前的君王心绪不平,却仍是低垂着头,默立不动,姿态恭敬又谦卑。
正沉默着,一个小黄门忽然来报:“万岁,慈宁宫的苏嬷嬷说,太后娘娘想见您。”
曹德旺听着,垂落于身侧的双手的指尖微微屈起,忙不着痕迹地瞧了一眼建宁帝的神色。只见年轻的君王眸色骤暗,方才眼底的那点怅惘与茫然顿时便消散于无形,语气微沉:“也是,朕今日还未给母后请安。”
李太后,姓李,名照容,宫女出身,后来因为姿色出众受到时为东宫太子的先帝的宠爱,便成为了东宫的一名良娣。先帝即位后,子嗣稀薄,膝下所出,只有李照容的那一个儿子,于是也就自然而然地将他立为太子。自古便是母凭子贵,既然儿子成为了一朝储君,李照容也就被册封为了贵妃。先帝去世后,建宁帝即位,李照容理所当然地成为了皇太后。
按理来讲,舐犊之情,最为深切真挚。然而这位年轻的皇帝,与他的母亲李太后之间的关系并不融洽,甚至有点僵硬。
“儿子给母后请安。”
月辉落进殿前琉璃门后的狭长院落。宫人们屏息而立,夜来万物皆静,除了皇帝的声音,偌大的皇宫里竟连一声鸟鸣都听不到了。
李太后淡淡地看了一眼躬身行礼的儿子,平声道:“皇帝不必多礼。”
说着,她自顾自地从榻上起身,轻轻按着右手的那串佛珠,道:“哀家近些日子听说,陆先生的病愈发严重了。昨日还昏倒了过去。”
建宁帝垂目,正要应声作答:“先生……”却见李太后向他摆了摆手,惯来淡淡的语气蓦地加重了几分,夹杂着些许严肃:“皇帝啊,陆先生年岁也大了,这些年来,他为国事日夜操劳,对我们母子也是事事尽心。为了变革,他连父死之时都未曾回乡守孝。如今既然他的心愿是返乡,你便准了吧。”
建宁帝听着她这语重心长的教导,心底浮过几分嫌恶。他略微仰头,负手问道:“母后曾经同儿臣说过,国不可一日无陆先生。怎么现下……”
话未及说完,便被李太后打断:“今时不同于往日。陆先生年纪大了,需要休养。何况他既是你的恩师,又是你的良臣。你合该厚待于他,满足他最后的心愿,不该强人所难。”
说着,她又拨动了几颗佛珠,缓声续道:“另外,陆先生还有一子一女,皇帝也要好生看顾好他们,就如同陆先生当年看照我们母子一样。”
殿内的正前方摆着一座观音像,那观音面目慈祥,栩栩如生,倒像是真的能度化众生一样。建宁帝立于塑像的阴影之下,神色不明。他默然片刻后,骤然出声,语调微高:“母后说这些,为的是国事还是私事呢?”
李太后拨动佛珠的手微顿,面色僵了片刻:“皇帝,你这是什么意思?”
建宁帝眼底闪过几分淡淡的嘲意,寒声道:“这么多年了,儿子一直很好奇,母后为什么这么信任陆先生呢?”
“住口!”李太后面色瞬变,怒道:“你这是在说什么混账话?他是你的老师,他当了你十二年的老师!你怎么能这样猜忌和揣度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