衡真一把捂住我的嘴,眼睛亮起来:
“呀,真的呀,半夜还念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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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睡眠有很大问题,按照尚药局的说法,这是“情志失调,心失所养,故不得眠”。
贞观朝工作压力太大了,夜不能寐的人很多,圣人自己刚刚临极的时候也睡不着觉。
玄武门之战二十周年的纪念晚会上,鄂国公尉迟敬德深情追忆了他的老兄弟,胡国公秦叔宝。
他两个原本关系一般,尉迟敬德主要贴身保护秦王,秦叔宝瓦岗寨出身,有自己的一班好兄弟。
两人亲密起来的契机是一块儿给秦王站岗,一宿一宿地站,抵御不存在的“隐太子与巢剌王的亡魂”。
两个彪形大将半夜嗷嗷喊,铿铿锵锵击打对方的武器,佯扮杀敌破虏,直到圣人踏平四海,拥有了一颗安宁的心。
可我不是圣人,我是个普通人。
隋炀帝三征高句丽耗尽了隋朝的血肉与财富,大业年间家家戴孝,几万隋朝士兵被丢在雪地冰天,沦为战俘②。
大唐数次派出官员出使高句丽,去得最多的就是我。每一次离开时都有人拦下我的车马,他们伏在地上凄切地恳求,希望我能将他们带回故土。
隋俘叩头如捣蒜:“管他哪个当家,求求你带我走罢。家里没有男丁,我的娘子就要被征去造战船③,这如何受得了?求你带我回家罢。”
我骑在马上望着他,心中数年轮。如果他的娘子仍然在世,应当已经过了服徭役的年纪了。
“大唐不征发女子服役,也不需要再造战船了。”我回答道。
彼时我才二十岁,不晓得如何处理这样的难题。可这些经历塑造了我的理想,我希望能够将他们接回去,希望战胜寒冷的敌人,证明大唐是一个远远强大于隋的王朝。我为此努力着。
圣人也是这样想的。
贞观十九年四月,御驾横渡鸭绿江。唐军阵亡两千,破敌十五万,斩首四万,俘虏敌军七万④。
这是唐军区别于历朝历代军队的地方,源自于圣人自己的习惯。
年轻时,他在浅水原大破薛仁杲,在美良川痛败刘黑闼,洛阳一战擒双王,活捉王世充与窦建德。他喜欢自己带头冲刺,危急时刻只带尉迟敬德一个人为全军殿后。
廿载贞观,他的习惯在每一个官吏心中潜移默化。唐军上至先锋、下至督粮,永远由五品官在前,三品官押后。我们极大保全了普通士卒的性命,失去了朝夕相伴的同僚。
中书侍郎岑文本活活累死在军营里,营州都督张俭重伤瘫痪,行军总管王威掩护大军撤退,自己力战而死,右武卫将军大将军阿史那思摩被流矢射中,死在班师回朝的途中。与我同时入仕的郎中们一个溺亡在沼泽地里,一个被恼羞成怒的敌军枭首祭旗,一个冻死在长白山上。
至于我自己,我竖着出发、横着回来,朝中人称“薛十九箭”,成为尚药局起死回生的活招牌。
尚药是个悬壶济世的好大夫,只是不知是否他用药太狠,我捡回一条命,可再也睡不成一个完整的觉。
我睁着眼睛直到天亮,直到登闻鼓敲响第一声,百官往朱雀大街去,朝霞遍洒庑殿重檐。
上朝做什么呢?没有意义,何苦来哉。
“侍郎,西市署令投诉有龟兹商人用新罗话骂他。”
“侍郎,倭国来了个新使臣,他问咱们鸿胪寺客馆含不含早。”
“侍郎,吐蕃的禄东赞有信来,说你上回送去的阳羡茶种不发芽,要你查查是否买了假货。”
“侍郎,辽东烈士的追赠批下来了,就等礼部画押。兵部说,阵亡的文官没有明确杀敌数量,不能计入军功。”
“侍郎,你别伤心。”
谁伤心了,我好得很呢。
掌固垂手立在我案前,垂着头,静默地攥自己的皂袍。
翘头案上缥缃如山,黄麻奏表,白麻公文,牙签万轴淹成一片海。二月的长安桃杏争春,白惨惨的花瓣落在我的窗扉上,花蕊像人的眼睛。
掌固神情凄然,转身便要走,“属下请公主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