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一扶额,朝成景泽使眼色。
“他那是心口让人戳了个窟窿,不是屁股!”老头儿气急败坏。
陛下扶着床栏,徐徐起身,“您老歇着去吧,我有数。”
这便是没有商量余地的意思,杜院判狠狠剜他一眼,“你就作死吧!”转身而去。
随着房门“咣当”一震,成景泽也微微晃了晃。无一伸手搀扶,被他目光制止。皇帝缓了半晌,额头渗出一层冷汗。待他彻底站稳,无一招呼向瑾帮忙,两人一同服侍陛下更衣,成景泽也未再逞强拒绝。
内里伤口渗出血渍,来不及更换,只得多穿了一件里衣遮盖。向瑾急中生智,挑了几味辛辣苦涩的药材塞进他平日装私印的小锦囊里,替陛下拴在腰间,堪堪冲散血腥气。
无一先行一步出门去招步辇至寝宫外殿,平日里成景泽是从来不用的。不过,陛下风寒初愈,龙体虚乏,倒也说得过去。但从内殿行至外殿也有些距离,向瑾意欲扶持护送,成景泽不许。
少年便怔怔地站在房中,目送高大的帝王稍稍佝偻的脊背在踏出房门那一刻挺直,一步一步,四平八稳前行。
向瑾眼眶酸涩,心中五味杂陈。
陛下临朝,门口的热闹先行散去。崔侍郎临走前奏请面见世子,未获准允。回到府中,崔楷如实告知,“非是兄长未尽力,着实是见不着世子的面。”
自打抚州治水一趟归来,陛下交代的公务办得圆满,又携几个懂事的世家主动充盈国库,崔楷这户部侍郎的位子算是坐稳了,且与嫡妹也修复了疏远多年的亲眷之情。
崔嫣摇头叹息,“已然辛苦劳烦兄长,无以为报。”
崔楷不虞,“咱们一家人,这说的什么话?”
崔嫣感慨,“余误解兄长多年,实在是太不懂事,您莫要见怪。”
崔楷轻嗔,“何时怪过你,今后你我勠力同心,崔家必然蒸蒸日上。”
崔嫣认同,“吾自当尽心辅佐兄长。”
宫中,无一对世子解释,“虽是夫人兄长,但也不可不防。”。
向瑾点头,别说是这位并不熟识的世家家主,便是朝夕相对数月的先生,他亦未交付全盘信任。听闻刘霄与随从被关押至诏狱以来,他辗转几许,只是托人往狱中捎了些细软,不曾向陛下私自求情。情感上,二人师生缘分虽不长,但他对刘霄孺慕情重,如若今日重伤险些丧命的是他自己,那么哪怕证据确凿,他也愿意相信,刘霄乃情非得已。可此间情形明摆着,陛下受伤的消息泄露出去,以致遭袭,必与当日出入寝殿的外人相关。他没有权利在无有凭据的境况下,仅凭自己的喜恶碍事。
这种情与理背道而驰的困境,向瑾不曾亲历,个中迷茫纠结令少年痛苦不堪,几个无有功课的午后,向瑾独坐在书房中,萎靡丧气。
皇帝带病上朝,脾气自然没那么平顺,再加上行刺一案一日不结,谁也难保自己不被殃及池鱼。朝臣瞄着陛下面色说话,也不敢再拿些棘手的麻烦来触霉头,前朝风向一日回到三年前,比陛下刚登基那会儿还要风声鹤唳。即便如此,仍日日有人时运不济,被陛下寻个办事不利的由头便拿下,日积月累,诏狱中双方投下的人犯不相上下。
便这么僵持着,看谁先沉不住气。直至康王那边不得不偃旗息鼓,宫中继续兴风作浪。
一直三缄其口的内侍中突然跳出一人,指认刘霄的随从曾于刺杀之日白天塞给他十两纹银,问了些吃喝出入的琐事。他不知轻重地如实告知,当晚便出了事。之前他胆小畏惧不敢招认,但关了这许久不见天日,渐渐死了蒙混过关的心思,生怕比歹人晚一步招供,反被诬陷,有口也说不清楚。
供词合情合理,陛下令刑部据实再审。
寝殿内外的禁制仍未解除,陛下坚持上朝惹恼了耗尽大半辈子积攒的浑身解数才将人从鬼门关口拉回来的老大夫,自然不好再任意妄为。每日临朝半个时辰便老老实实赶回来,按时服药,遵医嘱躺卧。即便如此,还是将人惹毛了,老头儿压根不再伸手,过话换药都靠向瑾从中搭桥。反正暂时无课业负担,小世子任劳任怨。
今日午后,杜院判将刚熬好的内服汤药和新一瓶外用金疮药扔在门外,扬长而去。转了个弯,回到隔壁午憩。
向瑾听着动静,开门将东西取了进来,朝成景泽吐了吐舌头,“老人家气性不小。”
陛下坐在龙榻边,为方便换药,上半身未着衣衫,只是披了件单薄的袍子。闻言,成景泽唇角几不可见的勾了勾,“这都不算什么,幼时我与无一将他三伏天配的八珍汤偷偷倒了喂鱼,他把我俩吊在房梁上一日一夜,还将死鱼穿成串挂在旁边,那味道……无一之后都不再吃鱼。”
“……”向瑾在脑海中勾勒着那副场景,拼命压着抽搐的面肌。
“好笑吗?”陛下明知故问。
这些日子一个房檐下接触下来,向瑾越来越察觉到,皇帝虽话少,但性子并不沉闷。只是不似四年前那般勃勃生机,好似整个人被束缚住了一般,被迫不苟言笑。
他不答反问,“陛下吃鱼吗?”
成景泽一愣,“……药凉了。”
好生硬的转场,向瑾在心里偷着乐了好半天,面上不显,乖巧地递上汤药,手下熟练地拆解依旧染血的布条。
陛下卧房向来无服侍之人,前些时候,行动不便,向瑾一个人整不过来,便招一个暗卫或是福安打下手。现下,成景泽行动无碍,能自己做的事便不假人手,只是够不到的几处伤口,仍需向瑾帮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