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便见过很多回,但每一次揭开伤疤,少年仍然免不了暗自难受。除了心口处为救他所受箭伤之外,他无法将其余一道道剜肉透骨的伤痕与老院判口中的“情种”缘由联系到一处……彼时,千钧一发之际,成景泽到底想到什么,还是来不及细思?一命换一命吗,向瑾不认为自己值得。还有,真的有那样一个女子令坐拥天下的帝王求而不得,以至于执念生心魔,自残至此?此二重困惑萦绕心间,日思夜想,也快成了魔,但向瑾清楚,有些话问不得。
他收敛不属的神思,认真小心地涂药,手指从陛下精壮的肌体上触摸而过。少年难掩艳羡与向往,这样一尊如铜浇铁铸一般完美的成年男人的身躯,似乎蕴藏着无穷的锋芒与力量,不仅来源于天赋,亦得益于战火中的千锤百炼。
再低头审视自己的细胳膊细腿,小世子不免有些灰心丧气。打小就被人说肖母,眉目如画,体弱多病……可哪个小男孩没有一个英雄情结,何况家中父兄乃至祖祖辈辈皆是守家卫国的名帅勇将。向瑾也喜读书上的沙场点兵,儿时兄长做给他的一把小木剑爱不释手……自己何时才能长成如此高大强壮,他不指望赶上陛下,便是撵上与他年纪相仿的无十也好。
“好了吗?”陛下忍了半晌方才出声。
“啊……”向瑾反应过来,他在成景泽脊背绷起的一道伤痕那儿反反复复摸了好多遍,小世子不禁腾地一下脸红了,“好了。”
陛下心大,对少年不着边际的臆想压根未曾在意。上了药,需得晾一阵。成景泽随手扯过外袍,松松垮垮地在腰间系上一道。大约是多亏利箭并未伤及重要脏器,且陛下实在是身体强悍,没过多少天,成景泽面上便不见病态。他胸前伤口并着蜜色的块垒的肌理,大喇喇地敞开着,让人忍不住就产生戳一戳的欲望。
小世子“因妒成怨”,侧开目光,暗自决心凿凿,今日晚膳定要再多吃上半碗白米饭。
最近,向瑾停了午后的课业,皇帝也不敢在杜院判的眼皮子底下去往雪庐嘚瑟。两相无事,正好切磋兵法。成景泽令人在他房中置办了小一些的沙盘,由向瑾择选感兴趣的战例,两人模拟着,边战边论。向瑾虽未经实战,但博览群书脑筋灵活,举一反三竟也能抗上几个回合。
今日,他选的是北疆一场颇有争议的边防战。
“这回不算……”向瑾逆着思路企图改变战局,第三回落败后,试图耍赖。
成景泽好整以暇,纵容道,“再来。”
“陛下……”门外通报,“北营统领刘壤求见。”
皇帝并不意外,余光瞥了小世子一眼,“让他等着。”
第七局,向瑾投机取巧,企图夜半火袭敌营,却不知北疆当月连天飞雪,那火压根就烧不起来。
“我输了。”小世子悻悻,没道理继续赖皮。
“不来了?”陛下逗孩子。
向瑾下意识往门外一瞥,那位刘将军至少等了两个多时辰。虽是初秋时节,可京城的午后依然骄阳似火,干站着也甚是难熬。他无意多嘴多舌,但也不好一直霸占着陛下。况且,此人前来,十有八九是涉及先生之事……
“臣心服口服,”向瑾低眉顺眼,“回去温故知新,明日再战。”
成景泽扔下沙盘上的物件,拍了拍手上的余尘,“嗯,心不在焉的。”
向瑾心虚,不敢对视,“谢陛下,臣告退。”
“慢着。”陛下拦下他,淡声道,“刘壤乃你那位先生的庶弟。”
向瑾逃避,“……臣未曾见过刘将军,先生也未有提及。”
成景泽直言,“他大约是前来求情的。”
向瑾心下一紧,“……”抿着唇瓣不知该不该问下去。
“坐吧。”成景泽随手一指,竟是让他旁听的意思。
“这……”向瑾迟疑,“不合适吧?”
成景泽目光坦然地注视他,“朕以为,你与先生莫逆投缘,亦倍感关切。”
原来陛下心中一直清楚,向瑾陡然被戳破心境,一时委屈伴随着抗拒,不知何去何从。他怕听到真相,并不如自己一厢情愿地笃定。也怕先生沉冤得雪,鄙夷他这个学生的懦弱多疑。
向瑾站在原地,单薄的身子如水中浮萍,簌簌无依。家中无人照应,他打小习惯凡事尽量自己做主,当机立断,可世道险恶,许多左右为难的困境,少年尚不及学会应对。
陛下起身,换了件见客的常服,给予少年时间平复心绪。他走过去,淡然地拍了拍向瑾的肩膀,温和地重复,“坐吧。”平常的动作,简洁的话语,少年好似被注入一股力量,无论是非对错,皆有人兜底。向瑾没出息地吸了吸鼻子,“嗯”了一声,乖乖地垂首坐到一旁。
今日无二在院中值守,通传过后,他将刘壤带到陛下卧房门外。
向瑾之前听无一说过,这位刘将军是陛下在军中的亲信,非常之时,能将人招至内院觐见,信任程度可见一斑。
“末将刘壤参见陛下。”进得房间,来人大踏步近前,动作利落,语气铿锵。
“起来吧。”成景泽见之,不似召见朝臣般正襟危坐,虽不及在无一等人面前随意,但也颇为亲近。向瑾后来方知,这位刘将军多年前曾不远千里前往飞鹰军从军,与陛下存有数载同袍之谊。
刘壤起身,瞥见向瑾,愣了一下。
陛下一指,“此乃荣国公世子。”
“刘壤见过世子。”刘将军挺拔的身躯象征性地俯了俯,不见多少敬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