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会上的决议如同一块投入平静湖面的巨石,涟漪迅速扩散至南都的每一个角落。
公主府的气氛肉眼可见地变得紧绷起来,文书官吏进出频繁,马蹄声在长乐街上彻夜不息。陆羡初比以往更加忙碌,常常深夜仍在书房与户部、工部的官员议事,有时甚至直接熬到天亮。
苏星言被允许在有限范围内活动,但她敏锐地感受到这座府邸乃至整个南城都弥漫着一股山雨欲来的压抑。她大多时间待在自己的小院里,偶尔去探望情绪日渐稳定的陆羡南,或是在花园中散步,试图驱散心头那股莫名的焦灼。
这日午后,她正翻阅着一本这个时代的医书,试图寻找一些安神药材的替代品,春雨的身影出现在院门口。
“苏大夫,殿下请你去前厅一趟。”
苏星言心中微讶,放下书卷起身。自那日书房为她按揉穴位后,两人虽未再有过那般近距离的接触,但一种微妙的张力始终存在于空气之中。陆羡初待她依旧信任中带着审视,却也多了几分不易察觉的……容忍?
前厅并非议事之所,反而更像一个临时的接待处。苏星言踏入时,便见几名风尘仆仆的官吏正躬身向陆羡初汇报,语气急促而沉重。
“……殿下,洛水沿线三郡已按令征调粮草五万石,但是春耕刚过,民间存粮本就不丰,如此强征,恐激起民变啊!”一位年纪稍长的官员面带忧色。
陆羡初端坐主位,面色沉静,指尖轻轻点着扶手:“李大人,非常之时,行非常之法。北雍铁蹄已踏破望北驿,若洛水防线有失,届时损失的就不止是粮食了。告诉各郡守,务必按期完成征调,若有怠慢,军法处置。”
她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那官员张了张嘴,终究没再说什么,颓然一礼退下。
另一人接着禀报:“殿下,工部奉命赶制箭矢十万、修补甲胄五千领,然库房熟铁不足,工匠亦显短缺,进度恐难如期……”
“熟铁不足,就去民间收购废旧铁器!工匠短缺,即日起征调南都及周边所有民间匠户,按军籍管理,昼夜赶工!”陆羡初的命令斩钉截铁,没有丝毫犹豫。
苏星言站在厅角,听着这一道道关乎无数人身家性命的指令被冷静地颁布下去,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慢慢攥紧。她看到的是效率,是决断,是身处高位的杀伐果断,但耳边仿佛也响起了那些被征调者无奈的叹息和哭泣。
这时,一名侍卫引着一位衣衫褴褛、满面尘灰的老农模样的人走了进来。那老农一见到陆羡初,便“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涕泪横流:
“公主殿下!求您开恩啊!小老儿一家就指着那点存粮过活,粮都被官爷拉走了,我们……我们可怎么活啊!”他磕着头,额头很快见了红印。
陆羡初眉头微蹙,并未因这突如其来的哭诉而动容,只是对凌澜示意了一下。
凌澜立即上前试图将那老农扶起:“老人家,朝廷征粮是为抵御北蛮,保家卫国。事后会有补偿……”
“补偿?等到那时候,我们早就饿死了!”老农情绪激动,挣脱凌澜的手,哭喊声更加凄厉。
苏星言看着那老农绝望的眼神和佝偻的背影,一股强烈的酸楚冲上喉头。她几乎是下意识地向前迈了一步,声音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急切:
“殿下!能否……能否暂缓一二?或者先发放部分钱粮安顿这些被征调的百姓?如此强取,与杀鸡取卵何异?”
话音落下,厅内瞬间安静下来。
几名还未退下的官员惊讶地看向苏星言,似乎没料到这个看似文弱的“苏先生”竟敢在此刻出言质疑。
陆羡初的目光也转向她,那双深邃的眼眸里看不出喜怒,只有一片冰冷的平静。
“苏大夫,你是在教本宫如何理事?”
苏星言被她看得心头发寒,但话已出口,她只能硬着头皮道:“在下不敢。只是……战争固然重要,但百姓亦是国之根本。若根基动摇,即便赢了战争,只怕也失了民心。”
“民心?”陆羡初唇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冷峭,“苏星言,你可知何为民心?民心就是安居乐业,就是不受外敌屠戮!此刻若因妇人之仁致使军需不继,洛水失守,北雍铁蹄长驱直入,届时死的就不是一家一户,而是千千万万的南雍子民!孰轻孰重,你分不清吗?”
她的语气依旧平稳,但每个字都像冰锥一样砸在苏星言心上。那是一种基于现实残酷计算的逻辑,冰冷而有效,却让苏星言感到一种窒息般的压抑。
“殿下眼中,难道这些活生生的人,就只是成就霸业路上可以随意牺牲的数字吗?”苏星言的声音微微发颤,这句话几乎是她脱口而出,带着压抑已久的失望和痛心。
陆羡初的眼神骤然锐利起来,厅内温度仿佛骤降。她缓缓站起身,走到苏星言面前,居高临下地凝视着她。
“苏星言,注意你的身份。本宫念你有功,允你在此旁听,不是让你来指手画脚的。退下!”
最后两个字,带着不容抗拒的威压。苏星言看着她冰冷的侧脸,知道自己再多说也无益。她咬了咬唇,躬身一礼,默默退出了前厅。身后,传来陆羡初继续下达指令的冷静声音,仿佛刚才那场小小的冲突从未发生。
接下来的两日,苏星言心情低落,几乎足不出户。她试图用书写来平复心绪,但脑海中总是不由自主地浮现那老农绝望的脸和陆羡初冰冷的目光。价值观的冲突如此赤裸而尖锐,让她感到前所未有的无力。
这日,她听说城南设立了临时伤兵营,收容从洛水前线撤下来的一些轻伤员,以便他们能更快恢复重返战场。出于咨询师的本能,也或许是想亲眼看看战争最真实的一面,她向陆羡初请示,希望能去伤兵营帮忙。陆羡初只淡淡瞥了她一眼,批了两个字:“准了。”
伤兵营设在一处废弃的庙宇改建的营房里,条件简陋,空气中弥漫着血腥、药草和汗渍混合的气味。呻吟声、咳嗽声不绝于耳。苏星言换上干净的布衣,戴上口罩,开始协助军医处理伤口、分发汤药,在条件允许的情况下简短做一些危机干预。
她看到那些年轻的士兵,有的断了手臂,有的身上布满狰狞的伤口,眼神中充满了对战争的恐惧或是麻木的顺从。他们的痛苦是如此具体而真实,远非朝堂之上几句“为国捐躯”所能概括。
就在她小心翼翼地为一个不过十六七岁的小兵清洗腿上化脓的伤口时,眼角的余光瞥见营房门口出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是陆羡初。
她并未穿着华丽的宫装,只是一身素雅的墨绿常服,未带过多随从,只有凌澜沉默地跟在身后。她没有惊动太多人,只是缓步穿行在伤兵之间,目光沉静地扫过一张张痛苦的脸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