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苏星言看到她在一个因发热而不断呓语的年轻士兵床前停下。那士兵似乎渴极了,无意识地喃喃着“水”。
陆羡初沉默地看了一会儿,竟弯腰从旁边的水壶中倒了一碗温水,然后,在苏星言和周围几人惊愕的目光中,亲手扶起那名意识模糊的士兵,小心翼翼地将水喂到他嘴边。
她的动作并不熟练,甚至有些生硬,但那份专注和耐心,与她平日里杀伐决断的形象判若两人。阳光从破旧的窗棂照进来,在她侧脸投下柔和的光晕,那一刻,她眉眼间的凌厉似乎被一种极淡的悲悯所取代。
苏星言远远看着,心中巨震。
虽然一直知道陆羡初并非无情之人。她的冷酷,是身处其位不得不披上的铠甲。在那坚硬的外壳之下,依然藏着对生命最基本的敬畏与怜惜。只是这份柔软,在宏大的国家机器和残酷的战争面前,被压抑得几乎看不见。
陆羡初似乎察觉到了她的目光,抬起头,隔着杂乱的人群,两人的视线在空中相遇。没有言语,没有表情,只是短暂的一瞥。苏星言看到她眼中一闪而过的疲惫,以及某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随即,陆羡初便移开了目光,继续向前巡视,仿佛刚才那片刻的柔软只是苏星言的错觉。
是夜,月凉如水。
苏星言心绪难平,独自一人来到公主府花园的凉亭中。白日伤兵营的景象和陆羡初喂水的那一幕在她脑中反复交织。她敬佩陆羡初的能力与担当,却又无法认同她为实现目标所采取的部分手段。这种矛盾的情感让她备受煎熬。
就在她望着池中月影发呆时,一个清冷的声音自身后响起:
“这么晚了,还不休息?”
苏星言回头,见陆羡初不知何时也来到了园中,正站在亭外几步远的地方,月光洒在她身上,勾勒出清瘦而孤寂的影子。
“殿下不也未休息。”苏星言轻声道。
陆羡初缓步走入亭中,在她对面坐下。夜风拂过,带来一丝凉意和淡淡的花香。两人一时无话,只有虫子的鸣叫在寂静中格外清晰。
“白日……在伤兵营,”最终还是陆羡初先开了口,声音比平时低沉些许,“你是否觉得,本宫那般作为,不过是惺惺作态?”
苏星言摇了摇头,坦诚道:“不。我看到的是殿下的不忍。只是……我不明白,既然心怀不忍,为何在前厅又能那般决绝?”
陆羡初沉默了片刻,目光投向远处沉沉的夜色。“苏星言,你读过史书,当知一将功成万骨枯。这世间从无两全之法。本宫今日对一人心软,明日便可能有千万人因这心软而丧命。坐在这个位置上,很多时候没有选择。”
她的语气带着一种深深的疲惫,那是背负着巨大责任的人才有的倦怠。
“我明白殿下的不得已。”苏星言抬起头,目光坚定地看向她,“但我始终相信,一定有更好的方法,可以在尽可能保全更多人的前提下,去争取胜利。若胜利的代价是失去最起码的悲悯与人性,那样的天下,真是殿下想要的吗?”
陆羡初转回头,月光下她的眼眸深邃如古井,清晰地映出苏星言的影子。
“你想要一个干干净净的天下?可惜,这世道,从不是非黑即白。它充满了泥泞、血腥和不得已的妥协。你的理想很美,但在这里,”她指了指脚下的土地,“太过奢侈。”
“那我宁愿守着我的理想,哪怕它微不足道,哪怕它无法改变什么。”苏星言的声音很轻,却异常坚定,“至少,我能问心无愧。”
凉亭内再次陷入沉默。夜风似乎更凉了些。
忽然,陆羡初站起身,走到苏星言面前。两人距离极近,苏星言甚至能闻到她身上淡淡的清香。陆羡初伸出手,指尖轻轻拂过苏星言的脸颊,触感微凉。
“苏星言,”她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近乎蛊惑的磁性,“你是第一个敢跟我这么说话的人。可不知为何,本宫偏偏就喜欢你这股劲。”
苏星言的心脏猛地跳的飞快,几乎要跳出胸腔。一股热流涌上脸颊,呼吸也变得急促。陆羡初的指尖还停留在她的皮肤上,带来一阵战栗般的触感。有那么一瞬间,她几乎要沉溺在这份突如其来的、带着强势的温柔里。
但理智很快拽回了她。她想起了前厅的冷酷,想起了战争的无情,想起了她们之间那道无法逾越的鸿沟。她猛地后退了半步,避开了那令人心乱的触碰。
“殿下,”她垂下眼睫,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更深露重,还请早点回去歇息。”
陆羡初的手僵在半空,眼中的热度迅速褪去,重新凝结成冰。她深深地看了苏星言一眼,那眼神复杂难辨,有失望,或许还有一丝……受伤。
最终,她什么也没说,只是收回手,转身一言不发地离开了凉亭,墨绿色的身影很快融入夜色,消失不见。
她失魂落魄地回到自己的房间,辗转反侧,难以入眠。直到后半夜,才迷迷糊糊地睡去。
睡梦中,她似乎听到窗外传来一声极轻微的、类似鸟鸣却又略显怪异的哨音。那声音很熟悉,是……孤鸿曾经用过的联络方式!
她猛地惊醒,心脏狂跳。屏息细听,窗外却只有风声。
是幻觉吗?
她犹豫着起身,披衣走到窗边,小心翼翼地推开一道缝隙。夜色深沉,万籁俱寂。就在她准备关窗时,目光无意间扫过窗台,顿时浑身一僵。
只见窗台的边缘,月光照射下,赫然放着一枚带着暗褐色干涸血迹的北雍铜钱。
铜钱在清冷的月光下,泛着幽暗的光泽。
孤鸿还活着!!并且她在用这种方式,向她传递着某种信息。
苏星言拿起那枚冰冷的铜钱,紧紧攥在手心,欣喜的同时一股寒意从脚底直窜头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