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幽古笑道:“臣一共就见过两位,一位是先帝,再就是陛下您。”
“哦?”向昚眼睛一亮,又问,“丞相喜欢吵架吗?”
这话一出,殿里的太监都憋着笑,肩膀微微发抖。孙幽古也失笑,拱手道:“臣不喜欢吵架。”
“那你不喜欢吵架,为什么老在朝堂上吵?”向昚一脸认真。
孙幽古敛色道:“回陛下,那不是‘吵架’,是‘议事’。朝堂之上,各有主张,把利弊摆透,把话说尽,陛下才能兼听则明。臣争的是是非曲直,是法度与民心,不是为了声音大。”
向昚“哦”了一声,似懂非懂:“原来如此……那以后你们还是把话说明白些,别吵得朕头疼。”
翌日,承光殿内朝会方启,钟鼓未歇,孙幽古出班,将昨夜与陛下议定之事一一道来:先授汪康年为“盐法整饬使”,专司推行七策;御史台、户部、刑部会同办理;立三条考成——盐课比去年增收一成,私盐大案减少三成,常平盐仓按期籴粜、市价不致暴涨;试期一年,有成则拜司鹾卿。
话音刚落,右班一位白发老臣出列,声如洪钟:“臣以为不妥!司鹾卿历来由老成持重、久历实务者居之,汪康年翰林出身,未历州县与盐务,骤授专司,恐难服众,亦乱我大周用人之序。”
左班随即有人应声:“臣亦有疑!七策虽美,然‘官督商办’与‘地界专卖’并行,若不设限,恐生官商勾连、盘剥百姓之弊,与我大周‘宽商惠民’之意相悖。”
又有一位武将出班,沉声道:“盐课系边储,边军冬衣、军饷皆仰赖于此。试期一年,若盐课不稳,边地恐生哗变。臣请先稳旧制,再图新法。”
亦有新进言官上前,朗声道:“臣以为可试!如今私盐猖獗,盐课流失,河工赈济皆受其累。汪康年之策,明码标价、设卡验票、重罚私盐,若能推行,实乃救时之方。老成者可辅之,不必拘泥于资历。”
更有掌刑的御史出列:“臣请立‘考成与问责’并行之制!若一年之内三事不成,不仅汪康年不得升迁,主荐者与监办诸司亦当连坐,如此方能杜侥幸之心。”
孙幽古待众臣声浪稍歇,上前一步,语气沉稳而有力:“诸位同僚,臣等争的不是‘人’,是‘事’;不是‘资历’,是‘实绩’。汪康年之策,若细究其实,无一条不是对症下药——定地界,是为止私盐越境;官督商办,是为堵偷漏;设卡验票,是为明法度;以‘引’计税,是为公开透明;常平盐仓,是为稳市价、安民心;专司查账,是为防官商勾连;宽商严官,是为奖善罚恶。此七策,条条指向‘循名责实’,何来乱用人之序?”
他目光扫过右班那位白发老臣:“李大人言‘司鹾卿当用老成’,臣深以为然。正因如此,陛下与臣才议‘先试后升’——不授司鹾卿,只授‘盐法整饬使’,给一年试期,以盐课、私盐、市价三事为考成。若成,再拜要职,百官自服;若不成,臣愿与诸司共担其责,何来轻率之嫌?”
又转向那位忧心边储的武将:“张将军所虑,臣不敢忘。然旧制之弊,正在于盐课流失、私盐横行,边储久仰而不丰。若不整饬,边地哗变之虞,不在‘试新法’,而在‘守旧弊’。试行七策,正是为了让盐课实实入库,边储年年充盈。”
他话音一收,侧身望向班中:“汪学士,此事因你而起,你也说说吧。”
汪康年应声出列,青衣素带,神色坦然:“诸位大人,臣不敢以‘奇才’自居,只敢以‘实心’对国事。七策非臣臆想,乃臣遍历盐场、走访商户、询问百姓所得。海边盐贱,内陆盐贵,百姓苦私盐久矣——私盐看似便宜,实则夹带兵器、通边私易,隐患无穷;而官盐价高,皆因层层盘剥、规矩不明。”
他抬手一拱:“臣愿以一年为期,推行七策。若盐课不增、私盐不敛、市价不稳,臣甘受罢黜之罚;若三事皆成,亦请诸位大人放下成见,共扶国事。臣所求,非一官半职,乃天下盐法清明,百姓安居乐业。”
“不可!”右班一位老臣猛地出列,须发戟张,“陛下切不可听汪康年之言!此子翰林出身,未历州县,不知民间疾苦,只凭一纸空文便要乱我大周盐法!官督商办,必生官商勾结;地界专卖,必致百姓买盐不便;重罚私盐,更恐激起民变!此乃误国之策,陛下万不可行!”
另一位老臣附和道:“李大人所言极是!祖宗之法,岂容轻易更改?司鹾卿之选,当循旧例,择老成持重、声望素著者,方能稳朝局、安民心。汪康年资历太浅,若授以专司,恐难服众,反乱了法度!”
向昚听得眉头一拧,忽地站起身,声音不大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劲儿:“我是皇帝,你们听不听我的话?”
此言一出,承光殿内瞬间安静。文武百官齐齐躬身:“陛下乃天子,天子的话,臣当然听。”
向昚愣了愣,随即咧嘴一笑:“哦?原来天子这么管用啊。”他摸了摸下巴,像是发现了什么新鲜事儿,“我原以为天子就是在朝堂上听你们吵架的,哈哈。”笑了两声,他转头看向班中,“齐王,你说说。你是推荐汪康年的,你说说吧。”
齐王出列,拱手道:“陛下,臣举荐汪康年,非为私交,实为盐法。”他声音沉稳,条理分明,“汪学士虽出自翰林,却曾遍历两淮盐场、走访数十州县,对盐道之弊、私盐之害、百姓之苦,知之甚深。其七策,看似新异,实则对症——定地界,是为杜绝越境私盐;官督商办,是为厘清权责、堵住偷漏;设卡验票,是为明法度、防夹带;以‘引’计税,是为公开透明、减轻商户负担;常平盐仓,是为平抑市价、安抚民心;专司查账,是为防官商勾连;宽商严官,是为奖善罚恶、激励奉公。”
向昚听着齐王滔滔不绝,虽多半没听懂,却见他神色严肃、言辞恳切,只觉“应该是有道理”。他一拍御座扶手,笑道:“哎,齐王说的有道理。朕今日也挺不错的——给你们看个好东西!”
说着,他从案上取过一卷纸,扬了扬:“丞相,你先看看。”
孙幽古上前接卷,展开一看,只见雪浪笺上歪歪扭扭、大小不齐的字迹,墨点斑驳,勉强能认出“管仲”“齐桓公”“盐铁官”等字样。他先是一怔,随即躬身笑道:“陛下,您写的是管仲辅齐桓公、整盐铁之法的事。字句虽简,意思都在——‘相地而衰征’‘官督商办’‘三选之法’,都记上了。”
“那是自然!”向昚得意道,“太傅魏良才让朕写的,朕觉得颇有意思。你们知道管仲吗?丞相,你知道管仲吗?”
孙幽古拱手:“臣知道。管仲相齐,先安百姓、再富国库,以盐铁之利强邦,以‘尊王攘夷’会盟诸侯,是春秋名相。”
“对!”向昚眼睛一亮,把纸卷往阶下一递,“拿去给百官看看。”
内侍接过,在朝班中传阅。认得字的官员凑近细瞧,忍着笑点头称是;老眼昏花的眯着眼看了半晌,心里嘀咕:“这什么字啊……笔画忽粗忽细,‘廪’字还少了一点,‘攘’字歪得要倒似的。”嘴上却只道:“陛下用心了,字句皆有典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