婆子也见怪不怪了,她在府中有些时候,什么事没见过,倒是裴珺这个样子显得有些小题大做了,于是撇了撇嘴,压低声音道:
“裴姑娘,您从京城来,王府中有些事您有所不知。那位,是个侍女爬床生下的,上不得台面,若不是王爷那日吃醉了酒,哪里会有他?王爷若真当他是儿子,早把他娘抬成姨娘了,何至于到如今还是个伺候人的?”
裴珺确实不知道王府中这些事,只知道里面那受刑之人承受了皮肉之苦,又要因为出身而被人视作低贱人,心中不免对他生出几分怜悯之情。但初入府中,她也做不了什么,只愣愣地看着声音传来的方向唏嘘一口。
那婆子见她这副模样,猛然意识到自己说这些话有些多余了,立刻讪讪地住了嘴,生硬地转移话题:
“这日头怪毒的,姑娘,咱们快些走吧,前头就是给您备下的陇萃阁了,正好在后花园附近,府里的后花园景致好着呢,奴婢带您去瞧瞧?”
婆子半推半请地引着裴珺继续往前走。在经过那正院门口时,裴珺忍不住再次回头,开口问道:“可——”
“那边听着下手太重了吧?不会打出事吗?”
她声音虽小,但婆子还是听见了,婆子只在前面走,全当没听见。这种事她不好回答,按理说,上面的意思,行刑的人能听出来意思,若是上面只是走个过场,他们也不敢下太重的手。
但听这动静,上面是一点仁慈心都未有。
这些东西和一个小丫头说不着,说了也断然懂不了,索性便当做没听见,只管着带路。
裴珺见她没听见,也没追问,目光顺着声音看过去。
只见少年背影单薄,却依旧将脊梁挺得笔直。裴珺盯着那背影愣了一瞬,一时间只觉得心中有一股莫名的心酸,打断的是筋骨,不断的是脊梁,难得他这种出身,居然还能有着这样的傲骨。
汗水浸湿的黑发黏在苍白的额角,嘴唇上的血痕像是被他自己咬破的。一双狭长的眼睛此刻也正直直地看着盯着她,身子已经伤成这样,却没有露出半分痛苦的神情,狭长的眼睛永远似乎永远半眯着,像是周围的一切都与自己无关。
裴珺不由得心头一悸,没想到居然能在一个少年的脸上看见这样的表情。
那目光盯了她半晌,盯得裴珺有些不自在了,她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随后慌忙转回头,心跳如擂鼓,任由婆子拉着她快步离开。
血腥味似乎还萦绕在鼻尖,混着南城一带特有的花香,庭院里的气味混杂了不少东西,形成一种怪异而令人作呕的感觉。不远处行刑的声音依旧不停息,听得让人麻木,时候久了,人们都只能听到声音,而忘记了那棍棒之下其实是一个年岁不大的少年。
南城距离京城几百公里的距离,离家那么远,临行前心中总会生出几分畏惧,对南城的疏离感一直萦绕在心头,但她是裴家人,是世家出身,应有世家女的职责所在,离家千里,心中畏惧却不能表现半分,她本以为自己能伪装得很好,却没想到才入了南城便遇见这种情形。
南城实在让人心中畏惧。
婆子口中的“陇萃阁”,其实是一处小小的独立院落,位置偏僻,陈设也算不上多么精致,但总算清静。
婆子将她交给两个看起来年纪更小、有些怯生生的丫鬟后,便借口有事,匆匆离开了。
裴珺坐在陌生的房间里,看着窗外完全不同于北方的绿意,耳边似乎还能听到那可怕的杖刑声,眼前也总是晃动着那双狭长的眼睛。
她心里乱糟糟的,晚膳只用了几口,便再也吃不下了。
夜色渐深,南方的夜晚并不凉爽,反而带着一股子潮湿的闷热,蝉鸣比白日里更显聒噪。
裴珺躺在陌生的雕花拔步床上,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一闭上眼睛,脑海中便全是白天看到的情景,让人不得安生,心烦得很。
她索性悄悄爬起身,披了件外衫,蹑手蹑脚地走了出去。陇萃阁里静悄悄的,因着她这边比较偏僻,所以夜晚值守的下人也不多,两个小丫鬟大概已经睡熟。她凭着白天的记忆,鬼使神差地朝着那处正院的方向走去。
晚上的瀚王府,灯火零星,路径在月光下显得影影绰绰。她不敢靠得太近,只远远望着白日的刑场。
月光如水,清清冷冷地洒在空无一人的庭院青石板上,那里似乎已经被粗略地清洗过,但借着朦胧月色,依稀还能看到血迹。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来这,或许是鬼使神差,此刻她心里说不上是失落还是什么,默默地想:“也是,谁受了那么重的伤,还会留在原地呢?”
正打算转身回去,却不料刚一回身,便结结实实地撞上了一个坚硬中带着温热的物体。
“唔——”
她低呼一声,捂着撞得发酸的鼻子抬起头,下一刻,整个人都僵住了。
月光下,站在她面前的,正是白日里那个受刑的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