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换了一身半旧的粗布衣衫,脸色在月光下显得愈发苍白,几乎透明。他走路的姿势有些怪异,微微跛着脚,行动间带着明显的滞涩和痛苦。
两人四目相对,俱是一愣。空气中弥漫开一股淡淡的、尚未完全散去的血腥气,混合着伤药苦涩的味道。
章景乾先回过神来,他显然是也认出了裴珺,心底闪过了一丝慌张,随后他漠然地看了裴珺一眼,随即移开目光。
他默默走到白日行刑的地方,弯下腰,动作有些艰难地在青石板缝隙里摸索着,很快,他拾起了一个小小的,微弱银光的东西。
裴珺好奇地看了看,只见他手中躺着的那个是个样式简单的银制长命锁,甚个头不大,但外表光滑,像是随身带在身上的东西。
裴珺想到了白天时,婆子讲起的他的身份,她心知他出身不好,在府中并不做好,虽姓了章,却没受到什么优待,日子过得艰辛。
这个小长命锁,应当是他生母给他的,想必是他受刑时,不慎从脖子上掉落的。
见他拾起长命锁,握在掌心,转身便要离开,依旧当她不存在一般,裴珺心头莫名一急,几乎是未经思考地,脱口而出:“等等!”
章景乾的脚步顿住了,单薄的背影被月光拉得老长,因为身上有伤,此刻他站着似乎有一些摇摇欲坠,仿佛下一刻便会跌倒。
裴珺快步上前,从自己贴身的小荷包里,掏出一个甜白瓷小药瓶。这是京城的药,院里的嬷嬷心疼她小小年纪就离开家,特意塞给了她一个小药箱,让她以备不时之需。
这瓶金创药药性温和,药效及佳。
“这个给你。”她将小药瓶递过去,声音里还带着点孩童的稚气,语气却努力装得郑重,“这是京城带来的金创药,很好的,不留疤。”
章景乾终于缓缓转过身,月光照亮了他半边脸庞,俊秀却毫无生气。
他微微垂下眼眸,目光落在她掌心那枚洁白莹润的小瓷瓶上,停留了足足有三息的时间,那眼神复杂难辨。他一个人惯了,整个瀚王府,除了母亲,再无第二个人会因为他受了伤而关心他,更不会给他送药。
他总是下意识地怀疑面前人,但似乎有那么一瞬间,他有些期望面前人对他的关心是真的。
尤其在面前人不由得分说便把小药罐塞在他手中的时候。
章景乾愣愣地看着手心中的小药罐,裴珺看着他,就在她以为面前这个少年会接过时,他却忽然猛地一抬手——
“啪嗒——”
一声清脆的碎裂声响,在寂静的夜里格外刺耳。
那枚精致的小瓷瓶被他挥手扫落,砸在坚硬的青石板上,瞬间四分五裂。里面淡青色的药粉泼洒出来,沾染了尘土,混合着瓷器的碎片,一片狼藉。
“我身体好得很,不需要。”
他的声音比今晚的月光还要冷上三分,干涩,嘶哑,像是沙砾摩擦着喉咙。
说完,他不再看她一眼,攥紧那枚长命锁,一步一步,缓慢却坚定地,消失在了更深的夜色里。
大厅这一块地方,瞬间只剩下了裴珺一人,混着南城深夜的风声,听得人心里都泛着潮湿。
她呆立在原地,像是被人兜头泼了一盆冰水,从头凉到脚,晚风吹过,带动心中的一片湿冷。
她怔怔地看着地上那摊碎裂的瓷片和与尘土混为一体的药粉,这不是什么名贵的药,只是这是她院子里的嬷嬷给备的,眼下被他一撒手摔碎了,连带她的一片好心也扔了,实在是让她觉得有些生气。
裴珺隐约地闻到了一股淡淡的血腥与药味,闻得人头疼。
散落在地上的药粉发出了淡淡的清苦味,一瞬间让她眼眶猛地一酸,她突然有点想家了。
这里的人都怪得很,一句话都不愿意多说,让人猜不透心思。
她好心想给他药,却被他好心当做驴肝肺,实在是不尊重人。从前在裴家,谁敢这样对她。
“真是个怪人。”她低声喃喃,像是说给他听,又像是说给自己听。最终,她看着章景乾离去的方向,淡淡地看了一眼,撇了撇嘴,随后便也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