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有没有见过他一个人的时候,”美芬咬一口包子,胡萝卜馅的,说,“看人就要看他一个人时候的样子,何况残疾人,残疾人普遍比我们敏感讲自尊,过度的自尊让他们异常敏感,也更容易受到伤害,所以只好笑脸相迎,俗话讲伸手不打笑脸人。”
金积喜开始特别留意郑光,下班以后,针车车间的年轻女哑巴站在人潮汹涌的工厂门口,侧脸有点像老牌艳星叶子楣。郑光一个眼色,女哑巴就跟着来到鞋厂荒废的门卫室后面。一到无人处,女哑巴就伸出手挽了一下郑光,把他的右胳膊抱得紧紧的。金积喜藏身于门卫室,从墙内听墙外的壁脚,郑光居然像厂长一样在教育女哑巴,女哑巴当然一句话也没有,听上去就像郑光在充领导自说自话。
郑光教育女哑巴要努力工作追求上进,谈恋爱也应该找同龄人,“你和我女儿差不多大,我做你叔叔还差不多,你不要再给我买瓜子买汽水买苹果啦,我下不了嘴。”金积喜会心一笑,这个瘸子上班下班都是一个人,还以为是老光棍一条,想不到深藏不露。郑光给女哑巴指明方向,“小董吧,小董蛮好的,你们年纪相仿,长相也般配。”金积喜想了一下小董,鞋厂保安,国字脸粗眉毛大眼睛,是有点像那个老和叶子楣演对手戏的单立文,最重要的是,小董是男哑巴。女哑巴把苹果硬往郑光手里一塞,掉头就走,过几天又我行我素地出现在人多嘴杂的鞋厂门口堵郑光。郑光就像隔三岔五被女流氓堵截的小学生,一筹莫展。
金积喜逐渐习惯了美芬的呓语,“今天是苦瓜”“可怜人就要学会吃苦头的本事,吃苦头就从吃苦瓜开始”“做可怜人已经不容易了,偏偏对可怜人的考验还来了个多”……天知道应邦每天要听多少这样的絮叨,金积喜就觉得郑光不识货,女哑巴有什么不好的呢,日常交流用手用眼神用文字都可完成,耳根清清静静,杜绝了言语争执的风险。金积喜想不起有多久没牵过自家老婆的手了,十指相扣紧握的那种。此刻金积喜满脑子都是女哑巴,为什么这个女哑巴这么像叶子楣呢?无声的女哑巴,无声的回忆,早年在婺城电影院看叶子楣的好时光。电影院如今还在,和鞋厂隔了几条街,早已不放片子,而是出租场地沦为贩卖廉价衣物,包括鞋厂二三级次品鞋的集散地。
这天,金积喜吃完饭,流窜于各车间,对鞋厂的残疾工人进行了一次大检阅。像郑光这种肢体残疾者一目了然;智障和盲人的表情时而正常时而夸张,需要多一点时间观察;至于哑巴、聋子,从事机械重复劳动时与常人无异。女哑巴端坐在针车前裁着一块黑牛皮,和另一架针车后面以大嗓门著称的胖大姐一样,目光呆滞,嘴巴微张。
胖大姐忽然抬头扫到了金积喜,警惕地放下一只半成品皮鞋,“你找谁?”金积喜就变成哑巴陷入沉思了,假如在女哑巴和大嗓门的胖大姐之间二选一,毫无疑问,选女哑巴……那假如是大嗓门又非常有钱的胖大姐呢?
“你找谁?”胖大姐的小眼睛聚了许多光,像探照灯直射金积喜。
金积喜停止无意义的假设,那是金积喜老婆热衷的把戏,总是让他非黑即白二选一,总是让他发誓赌咒,淹死婆婆让老婆独活。两个都留下又怎么样呢?于是金积喜说,“我找你,我也找她。”
“找我们?”胖大姐说,“你要请我们看电影吗?”
“婺城电影院早就不放电影啦。”金积喜说。
“看电影不一定非去电影院,”胖大姐放松对金积喜的戒备,笑了一下,“我们可以去网吧。”
临近下班,应邦的电话又来了,金积喜还以为应邦老底输光会消停一阵,只好推说,晚上要陪一个男工友去相一个女工友。应付完应邦,紧接着就是老婆的电话,与此同时女哑巴和胖大姐来了。美芬奇怪地瞥了一眼郑光,面善地对着两个女同胞笑笑,赶紧下班回家。很明显,胖大姐精心打扮过,擦了润唇膏的嘴湿漉漉地反光,好像吃完肥肉忘了擦。金积喜轻声细语向老婆打报告,晚上工友聚餐,不用留饭啦。“男工友还是女工友?”金积喜回答,有男有女。老婆就警告金积喜晚上十点前务必回家,否则就别回去了。金积喜连连称是,点头哈腰的。老婆虽然看不见,但感受到了诚意,满意地挂断电话。金积喜就像灰姑娘一样得了一个时限,大限之前,他将享用一个美妙的夜晚。
为防撞上应邦或老婆而穿帮,既然是有男有女的夜晚,郑光就不得不去了。金积喜用一种推心置腹的口吻动员郑光说,“老婆孩子在家里放一晚没关系的。”不管残疾人健全人,金积喜相信,是人就有欲望,自由的欲望,想飞的欲望,“我巴不得十点钟还在外面呢,我一点也不害怕过了十点钟还在外面,但是我要假装很害怕,这是对老婆大人的尊重,老夫老妻就是相互尊重。”郑光觉得金积喜蛮懂夫妻经,金积喜大受鼓舞继续道,“可是每天都相互尊重就会累,就好像每天都是教师节一样,一年去老师家看望一次,没问题,天天去就轻松不起来了,你觉得呢?”郑光想了一下,说,“我去。”郑光拿上单拐,先走一步,女哑巴紧随其后,金积喜盯着郑光的背影,有啥魅力?毫无魅力可言!
网吧就像另一个车间,充满了皮革混合胶水的那种类似糖醋排骨烧焦的气味,好像随时有苯中毒的可能。网管用一种车间主任的目光打量他们,主要郑光的单拐瞩目,女哑巴不说话就没人知道她是哑巴。网吧老板娘从后门过道的煤炉上端来一盘烧焦的糖醋排骨,晾吧台上,又回去烧下一个菜。
一行人像适应车间一样无障碍地适应了这个乱七八糟的网吧。郑光寄存了单拐便进入游戏。女哑巴犹犹豫豫在郑光右边坐下,金积喜坐郑光左边,邻座胖大姐已经在看台湾偶像剧了。郑光打完一局,鼠标一摔,提出和金积喜换座,“我这个回车键不太灵光,影响发挥。”金积喜故作镇静地接受了郑光的提议,“我就看看网页看看电影,有没有回车键都无所谓。”金积喜顺理成章坐到女哑巴身边时,好像听见了应邦的声音。
应邦右手边还有个吃爆米花的小妹。金积喜主动打招呼,牌打完啦?应邦拈起一颗爆米花弹射入口,嚼老半天才说,二蛙关键时刻掉链子,二蛙他妈突发心肌梗塞要送医院,只好速战速决,不输不赢。金积喜纠正说,那是二蛙他妈关键时刻掉链子。
“进展很顺利嘛。”应邦挑了一下眉毛,金积喜这才发现郑光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停止游戏,胖大姐不知什么时候也已经不看偶像剧,两个人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聊得火热,好像真的在相亲,好像相亲就快成功一样。爆米花小妹走过来,走近了,脸上一颗一颗爆米花一样的痘疤清清楚楚,一个劲地催促应邦快点快点,也不知道急着要干吗。应邦就呵斥一句,你叫男人快点快点早晚要后悔。小妹掩嘴一笑说,我又不是让你像火箭一样快,你只要比乌龟快一点就好啦。应邦也笑,这还差不多。小妹和应邦的对话让金积喜很触动,郑光和胖大姐的热聊又让金积喜很受伤,假亦真时真亦假,惘惘然,惶惶然。
“你和谁聊天?”金积喜无所事事,只能找女哑巴。
女哑巴关了聊天窗口。
金积喜厚脸皮再接再厉,“你知道叶子楣吗?”
女哑巴退出了聊天软件。
金积喜说,“有没有人说你长得像叶子楣?”边说边搜索“叶子楣”,网页上一张暴露的沙滩泳装照。女哑巴仿佛看见另一个自己被扒光示众,羞涩地扭头,避开金积喜的显示屏。金积喜乘胜追击搜索叶子楣演的三级片,均显示“抱歉,没有找到相关视频”。
过了很久,女哑巴敲了一个问句:她是谁?金积喜在女哑巴的电脑上打下“叶子楣”三个字。女哑巴抬头挺胸,重新登录聊天软件,重新打开聊天窗口,趁金积喜不注意但金积喜还是察觉了,女哑巴把叶子楣的泳装照发给了聊天对象,一边对着屏幕笑眯眯,比叶子楣还娇媚。女哑巴突然面向金积喜,右手食指指自己,左手拇指食指微曲,指尖抵于颌下,脑袋微微点动一下,然后右手食指指向了金积喜。
金积喜不懂手语,摆摆手,九点半了,他要赶在十点前乖乖回家了。女哑巴也要走,胖大姐只好跟出来,郑光一蹦一跳,直到取回单拐。女哑巴对着胖大姐比画,表达了买泳装的强烈愿望。婺城没有海,没有湖,唯一一条母亲河熟溪河也早被鞋厂、水泥厂、造纸厂、硫酸厂污染了,泳装在婺城是没有市场的。正好胖大姐也要出门采购,她们相约周末一起去一趟市里。
谁也没想到胖大姐给郑光买了一条义肢,更没想到的是,同样型号的义肢,胖大姐左腿上也有一条。网吧之夜他们比对了不同品牌义肢的优劣,胖大姐以过来人的经验和送货上门的真诚态度,成功说服郑光丢弃了拐杖。原来网吧四人组只有金积喜一个健全人,这个想法一冒头,金积喜就迅速将它扼杀,呵呵,真的健全吗?金积喜打电话问应邦,“你还有叶子楣的录像带吗?”应邦似乎刚睡醒,声音黏糊糊的,“叶子楣?谁啊?录像带?你怎么不问我有没有大哥大?”
金积喜第一次看叶子楣是在婺城电影院,黑漆漆的铁翻凳,一层绒布冰冰凉,水泥地面满是瓜子皮花生壳,但心里温暖明亮,一种耀眼的晕眩让他完全无视糟糕的硬件设施。之后就是在应邦家看录像带了,那时他俩都还是快乐的单身汉,随随便便就可以在应邦家过夜,随随便便就能从枕头底下扯出一条**或几只臭袜子,但电视上动态的叶子楣使他们感到温暖明亮,那种熟悉的耀眼的晕眩使老平房如应许之地,如奶与蜜之地。金积喜不无悲凉地想,他的初恋是一个老三级片里的老牌艳星,这么多年过去了依然念念不忘,应邦从不缺小妹妹,活生生的,有血有肉,每个小妹妹都是初恋。
胖大姐正式宣布郑光是她的初恋。金积喜替女哑巴惋惜,心里痛骂郑光瞎了牛眼,老牛不吃嫩草,居然看上胖大姐这棵壮硕的干草。同样愤慨的还有美芬,“你不是讲他有小囡的吗?”金积喜说,他自己亲口讲的,我亲耳听见的。于是美芬恶狠狠表态,“可怜人作践自己就不值得可怜,这两个瘸子只配做寿鞋。”与此同时,女哑巴失踪了。金积喜去市民广场、汽车站、网吧转一遍,女哑巴就像她的声音一样,从世上消失了。金积喜不愿做最坏的打算,但还是有意无意地留心电线杆、婺城晚报中缝,看看有没有认尸启事、讣告之类的坏消息。老婆虽然不满金积喜为了一个年轻异性到处奔走,但也觉得女哑巴值得可怜,何况金积喜雷打不动每晚十点前回家“尊重”老婆。
女哑巴终于出现了,黑了不少,来检验车间送给郑光一只信封。郑光有了胖大姐的滋润和撑腰,不再畏首畏尾,当着美芬和金积喜的面,拆了信封,只有一张照片,碧海蓝天,女哑巴在中间。他们都是第一次看见穿泳装的女哑巴,都哑口无言。
女哑巴对着郑光做了一遍曾在网吧向金积喜做过的那套手语。金积喜就问郑光啥意思。郑光脸一黑,塞还照片,推搡着女哑巴往车间外头去。
“瘸子还挺吃香。”美芬和金积喜一样没看出郑光的魅力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