镇北军大营扎根于阴山南麓的苍茫原野,晨雾如上好的蚕丝,层层叠叠缠绕着连绵数里的玄色营帐。帐外的刁斗还凝着昨夜的霜华,冰冷的青铜表面缀满细密的水珠,随着天光渐亮,顺着斑驳的纹路缓缓滑落,在地面洇出点点湿痕。林燕一身玄铁重甲,甲片缝隙间还嵌着未化的霜粒,指尖触上去,刺骨的凉意顺着血脉蔓延。三年前,他还是博物馆里对着秦代青铜剑啧啧称奇的十九岁少年,一场突如其来的白光,将他与好友黎川、三叔林伍一同卷到了赵国邯郸的市井之中——彼时,嬴政还是个寄人篱下的质子,眉眼间藏着未脱的青涩与难掩的锋芒。谁也没想到,这三个来自未来的“异客”,竟会陪着这位未来的始皇帝,一步步踏平六国,一统天下。如今,蒙恬为镇北军将军,他为副将,镇守长城已整整三年,北疆的风雪磨去了他身上的稚气,却磨不灭眼底的坚定。
他小心翼翼地从怀中取出一方素帛,那是从鲜鱼腹中剖出的密信,墨迹带着淡淡的水汽,与一封早已备好的简信叠在一起。简信用特制的松烟墨书写,遇水不晕,竹片打磨得光滑如玉,边缘却透着几分凌厉。林燕抬手解开腰间的丝绳,将素帛与简信一并牢牢系在白鸽足踝,那鸽子通身雪白,唯有眼周一圈墨晕,像是被人精心点染。它似乎知晓此行的千钧重担,安静地伏在他掌心,羽翼收拢得一丝不苟。
林燕指尖轻轻抚过鸽羽,目光望向南方——南海郡的方向被晨雾笼罩,望不见尽头,那里有他一同穿越而来的挚友黎川。三年前分兵南下时,黎川作为南越军副将随王翦出征,临别时两人击掌为誓,“南北同心,护我华夏”,那句话至今仍在耳畔回响。“去吧。”他低声吩咐,声音被雾气裹着,轻得像一声叹息。白鸽振翅一跃,翅膀拍打间带起一阵清风,吹散身前薄雾,盘旋一周后,朝着南方穿云破雾而去,雪白的身影渐渐缩成一个小点,最终消失在天际。
林燕伫立良久,直到鸽影彻底不见,才缓缓转身。营中早已响起操练的呐喊,戈矛碰撞的铿锵声穿透晨雾,三十万镇北军将士列阵于原野,玄色铠甲在微光中泛着冷冽的光泽。这些将士,都是他与蒙恬一手调教的精锐,三年来枕戈待旦,一次次击退南下的匈奴,守护着长城以内的安宁。“传我将令!”林燕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即刻封锁营门,所有人员只进不出,无我的手谕,任何人不得擅离!”
一名亲兵单膝跪地领命:“末将遵令!”
“巡骑增至三倍,沿营地周边三十里布防,昼夜巡查,凡可疑人员一律拿下,严防消息走露!”林燕补充道,眼神锐利如刀。始皇帝提前一年驾崩的消息传来,他便知天下将乱,二世昏庸,赵高当道,百姓早已不堪重负,六国旧部更是蠢蠢欲动,此时稍有不慎,便是万劫不复。
一旁的蒙恬肃立如松,黑色重甲上的兽首肩甲狰狞可怖,多年沙场生涯让他身上的杀伐之气几乎凝成实质。他看着眼前这位年轻的副将,心中满是赞许——三年前那个突然出现在秦王身边,谈吐间满是“奇思妙想”、精通兵法谋略的少年,如今已能独当一面。蒙恬颔首,目光如铁,“镇北军奉天靖难,清君侧、安百姓;南越军扼守百越,拒蛮夷、固南疆。南北同心,即便大秦倾颓,华夏也绝不会亡。”
林燕回望蒙恬,眼中满是信任:“蒙将军所言极是。天下苦秦久矣,我们辅佐始皇帝一统六国,本想开创长治久安的盛世,却终究没能敌过人心叵测。如今乱世已至,镇北军三十万将士,愿以血肉之躯,护佑这万里河山。”他心中暗叹,当年在邯郸街头初见嬴政时,谁能想到这位质子会成为一统天下的始皇帝,更没想到,强盛的大秦会在短短十余年便陷入崩塌边缘。
晨雾渐散,朝阳跃出地平线,金色的光芒洒在营地上,给玄色营帐镀上一层暖光。将士们的操练声愈发嘹亮,每一个动作都充满力量,仿佛要用这呐喊,驱散笼罩在华夏大地上的阴霾。
七日后,南海郡。珠江口的晨潮初涨,潮水拍打着礁石,溅起层层浪花,咸湿的海风夹杂着水汽扑面而来,带着南疆特有的湿热气息。楼船“玄龙”号静静停泊在港湾,船身庞大,通体漆黑,甲板上密布着强弩与投石机,收卷的船帆上绣着玄龙图案,龙鳞在晨光中若隐若现,栩栩如生。船身吃水极深,船舷两侧的铜钉排列整齐,在阳光下泛着冷硬的光泽,彰显着这艘战船的赫赫威名。
黎川立于船尾,一身青色战袍随风猎猎,腰间长剑的剑穗摆动不止,剑柄上的缠绳被摩挲得光滑温润。三年前,他与林燕一同从现代穿越而来,如今身为南越军副将,辅佐王翦镇守百越,远离了北疆的风雪,却要面对南疆的湿热、瘴气与错综复杂的部落纷争。这三年里,他走遍了百越的山川河流,将每一处险关要道都刻在心上,脸上也添了几分与年龄不符的沉稳。他望着远方雾气弥漫的海平面,海天一色,灰蒙蒙一片,忽然,一道雪白的身影从雾中穿出——正是林燕派出的白鸽。
黎川眼中闪过精光,抬手稳稳接住,鸽子翅膀还在微微颤动,带着长途飞行的疲惫,足踝上的竹筒系得牢固。他小心翼翼地解开丝绳,取出简信,竹片入手温润,上面的字迹力透纸背,一笔一划都带着熟悉的力道,寥寥数字如闷雷炸响在心头:“天下苦秦久矣,镇北军奉天靖难,南越军守好百越之地。——林燕”
熟悉的字迹瞬间勾起回忆:博物馆里并肩看秦俑的日子,邯郸街头与嬴政一同忍辱负重的岁月,一统六国后在咸阳宫举杯同庆的夜晚,三年前分别时两人立于城楼上的依依不舍。黎川握紧简信,竹片的棱角硌得掌心生疼,他却浑然不觉,只是望向北方,咸阳的方向被浓雾遮蔽,那里想必已是战火纷飞,百姓流离。
“他们那边情况如何?”低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王翦掀帘而入。老将军身着褐色战甲,须发皆白,却精神矍铄,眼角的皱纹里刻满了岁月的沧桑与沙场的风霜,眼神依旧锐利如鹰。他见证了大秦的崛起,也看着林燕、黎川这些“异才”一步步成长,如今帝国摇摇欲坠,心中满是复杂。
黎川转身递过简信,声音平静却藏着波澜:“天下苦秦久矣。”
王翦扫过字迹,眉心陡然一跳,苍老的手指下意识地攥紧了腰间的剑柄:“他们反了?”
“不是他们反了。”黎川摇头,声音沉重如铅,“陈胜吴广在大泽乡揭竿而起,斩木为兵,揭竿为旗,天下响应,六国旧部纷纷复辟,大秦江山早已风雨飘摇。镇北军,是顺应天意,以奉天靖难之名举旗。”
王翦摩挲着简信上的字迹,沉吟良久,眼中闪过一丝明悟:“林燕这孩子,倒是有魄力。只是乱世之中,靖难之路,难如登天。”他征战一生,见过太多国家的兴亡,深知乱世之中,人心叵测,仅凭一腔热血,难成大事。
“如今局势,非个人所能掌控。”黎川抬手指向南方的百越群山,雾气缭绕,群山如黛,层峦叠嶂间藏着无数未知的危险,“无论镇北军最终如何,我们的使命只有一个——守好百越之地,静待其变。这也是林燕的意思。”他与林燕、林伍皆是未来的华夏儿女,守护这片土地,是刻在骨子里的使命,无关朝代,只关家国。
王翦顺着他的手指望去,眼中闪过了然:“你想得周全。百越部落林立,向来不服王化,蛮夷嗜杀成性,若我军回师北上,他们必乘虚而入,华夏南疆便会毁于一旦,无数百姓将惨遭屠戮。”他看向黎川,语气郑重,“南越军上下,听你调遣,老夫虽老,尚能披甲上阵!”
当夜,中军帐内灯火如昼。数十支火把插在帐壁两侧,跳跃的火焰将帐内照得通明,映得众人的脸庞忽明忽暗。黎川将一幅巨大的南海兽皮图铺在案几上,图卷用整张异兽皮鞣制而成,防水防潮,上面用朱砂和墨汁细致标注着山川、河流、城池、部落的位置,甚至连瘴气弥漫的区域都用特殊符号标出——这三年,他早已将百越地形烂熟于心。
“诸位请看。”黎川手持狼毫,蘸着朱砂在图上圈出几处要害,“桂林、象郡、南海三郡互为犄角,地势险要,易守难攻。秦乱一起,蛮夷必趁机作乱,他们熟悉山林地形,擅长偷袭,若我军分兵北上,南疆防线必破。因此,我军万万不可北上,唯有死守百越,方能保住华夏南疆的完整。”
帐内的将领们纷纷围拢过来,目光落在地图上,神色凝重。一名年轻将领上前一步,抱拳行礼,语气中带着几分担忧:“将军,我军兵力有限,若蛮夷倾巢而出,分路进攻,我们恐怕难以处处兼顾啊。”
“蛮夷虽众,却人心不齐,各部族之间纷争不断,且不擅攻坚,更不懂兵法谋略。”王翦捋了捋花白的胡须,开口道,“我们可派轻骑深入山中,焚毁他们相互连通的栈道,切断各部之间的联系,让他们首尾不能相顾;再招募熟悉地形的山民为向导,利用他们对山林的了解,出奇制胜,此乃以夷制夷之策。”
黎川点头赞同,目光扫过帐内众将,语气沉重而坚定:“老将军所言极是。但我有一言,诸位务必谨记——秦可乱,百越不可失;秦可亡,华夏不可亡!我等身为华夏儿女,守土有责,哪怕战至一兵一卒,也要守住这南疆国门,不让蛮夷踏足华夏半步!”
“秦可乱,百越不可失;秦可亡,华夏不可亡!”众将齐声高呼,声音震耳欲聋,穿透营帐,传到甲板上,惊起了栖息在船舷边的海鸟。它们振翅飞起,在夜空中盘旋,发出阵阵鸣叫,仿佛在为这些守边将士助威。帐外的夜风呼啸而过,卷起火把的火星,映照得整个“玄龙”号如同一头蛰伏的巨兽,随时准备迎击来犯之敌。
与此同时,湘水南岸。夕阳西下,余晖将江面染成一片金红,波光粼粼,江水奔腾东去,卷起层层浪花,拍打着岸边的礁石,发出哗哗的声响。林伍与余岚正牵着马匹在岸边的一棵老榕树下歇息,两人已经连续赶路多日,身上的衣衫沾满了尘土与草屑,脸上带着明显的疲惫,眼底却依旧透着坚韧的光芒。
林伍是林燕的三叔,穿越时已三十九岁,如今虽已辞官,筋骨却依旧硬朗。他身着粗布短打,腰间挎着一柄长刀,刀鞘被岁月和摩挲打磨得发亮,泛着温润的光泽。三年前,一统六国后,他厌倦了朝堂的尔虞我诈与无休止的纷争,便向始皇帝请辞,隐居在咸阳城外,本想安度余生,却不料始皇帝骤然驾崩,天下大乱,烽烟四起。
身边的余岚,是与他们同一时间、同一地点穿越而来的姑娘,穿越时年仅十九岁。只是命运弄人,她并未落在赵国境内,而是被卷入了北方的草原腹地。这三年,她在狼群环伺、风雪交加的草原上苦苦挣扎,从最初连生火都不会的娇俏少女,硬生生逼成了能弯弓射箭、徒手猎狼的坚韧女子。她学着用粗糙的石器打磨武器,学着辨认星辰与草木辨别方向,学着躲避匈奴骑兵的劫掠与草原部落的驱赶,多少次在冰天雪地里冻得奄奄一息,多少次被饥饿的野兽追得狼狈逃窜,多少次面对匈奴人的弯刀险些丧命,她都凭着一股“一定要找到他们”的执念撑了下来。直到始皇帝驾崩当年,她趁着匈奴南下劫掠的混乱,一路向南逃亡,历经千辛万苦,终于在咸阳城外的破庙里,找到了隐居的林伍。
“换马吧,这匹撑不住了。”林伍拍了拍身下的马,那马喘着粗气,浑身被汗水浸透,鬃毛凌乱,四肢微微颤抖,显然已经到了极限。他从行囊里取出水囊,倒了些水给马饮用,动作轻柔,带着对老伙计的怜惜。
余岚点点头,动作麻利地将背上的行囊换到另一匹备用马上。她一身洗得发白的短装,裤脚卷起,露出被荆棘划伤的小腿,伤口已经结痂,却依旧能看出曾经的狰狞。头发用一根粗绳简单束在脑后,额前的碎发被汗水黏住,贴在光洁的额头上,脸上带着风霜刻下的浅浅痕迹,唯有一双眼睛,依旧明亮如星,透着一股不服输的韧劲。穿越三年,昔日在博物馆里对着文物惊叹、喜欢穿漂亮裙子的娇俏少女,早已褪去所有青涩,浑身透着一股野草般的顽强与果敢。
她翻身上马,下意识地回头望向北方,眉头紧锁,语气中满是不解与急切:“林叔,我们不是要北上找林燕吗?怎么突然改道南下了?”
林伍勒住缰绳,目光望向南方连绵的群山,雾气缭绕,隐约可见黛色的轮廓,那里便是百越之地的方向。“镇北军有三十万精锐,皆是身经百战的勇士,长城天险固若金汤,林燕与蒙恬将军联手镇守,又有多年与匈奴作战的经验,奉天靖难,自保绰绰有余。”他的声音低沉而沉稳,带着岁月沉淀的笃定,“再说,大秦已亡在即,二世昏庸无道,赵高指鹿为马,横征暴敛,百姓早已民不聊生。如今农民起义军虽声势浩大,却多是乌合之众,缺乏训练与谋略,真正能威胁到他们的,正是镇北军这支部队——毕竟,天下人都知道,镇北军是大秦最精锐的铁骑,是横扫六合的虎狼之师。”
“那我们更该北上相助啊!”余岚急声道,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眼眶微微泛红。
“你想得太简单了。”林伍摇头,眼神如炬,直直看向余岚,带着几分严肃与循循善诱,“天下大乱,战火纷飞,非一日可定。林燕要平定北方叛乱,安抚流离失所的百姓,抵御匈奴的南下,已是分身乏术,自顾不暇。而南越之地看似平静,实则危机四伏。黎川那孩子在那边辅佐王翦老将军,兵力本就不充裕,还要应对百越各部的异动与蛮夷的窥探。一旦南越军为了支援北方而回师,蛮夷部落必然趁虚而入,如同饿狼扑食一般,烧杀抢掠,无恶不作。到时候百越失守,华夏南疆便会彻底裂开一道口子,蛮夷骑兵可长驱直入,中原腹地将再无屏障,南方百姓又将陷入水深火热之中,遭受灭顶之灾。”
他顿了顿,语气缓和了些许,抬手拍了拍余岚的肩膀:“丫头,我知道你想见林燕,也懂你这三年的不容易,这一路的艰辛,不是常人能忍受的。但我们这些来自未来的人,肩上扛着的不止是个人情谊,还有华夏的疆土与万千百姓的性命。守住百越,就是守住华夏的南门,就是为你林燕大哥扫清后顾之忧,让他能专心在北方作战,早日平定叛乱,还天下一个太平。等战乱平息,南北畅通,你自然能见到他,到时候,我们再一起回咸阳,看看我们亲手辅佐起来的大秦,究竟会走向何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