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梁的夕阳,把雪山酿成了一杯醇厚的金红。
风从三江汇流的河谷吹来,带着湿润的水汽,拂过后山的古道。青石板上的蹄印被夕阳拉长,像马帮留在岁月里的省略号;羌人石刻上的羊纹图腾,在余晖中泛着温润的光,仿佛还在诉说着两千年前人与自然相守的密码。马向东拄着拐杖,沿着古道缓缓前行,步伐比往常更缓,却每一步都踩得沉稳。
风波平息已有半月。旅游公司的施工队在红石滩安营扎寨,机器的轰鸣被十公里的距离过滤得轻柔,不再像之前那样刺耳;后山的核心区竖起了“生态保护红线”的警示牌,由“戌光生态文化监督队”的志愿者们轮流巡护;县文化馆牵头,联合索娜的团队,正在对羌人古墓群进行系统性的文物普查,周明远带着年轻馆员,每天趴在古籍堆里,整理着与后山相关的历史文献。
古城恢复了往日的安宁,却又多了几分不一样的生机。藏族阿妈背着背篓,在古道旁种植着索娜推荐的乡土植被;汉族商户自发组织起来,清理山道上的垃圾;孩子们放学後,会跟着志愿者们学习辨认植物、监测泉眼,小小的身影穿梭在林间,像一群守护家园的小精灵。
马向东的步伐停在一块平整的青石板前。这里是古道的观景台,能俯瞰整个嘉梁古城——青瓦连片,像铺展开的墨色棋盘;三江汇流的河水,泛着金红的波光,蜿蜒穿过古城;远处的红石滩上,施工队的帐篷像几朵白色的蘑菇,安静地伏在山谷里,没有越过马向东用拐杖画出的那条红线。
他缓缓坐下,将拐杖放在身侧,从怀里掏出那张泛黄的老地图。夕阳透过树叶的缝隙,落在地图上,红色的滑移面、蓝色的水脉线、黑色的古墓标注,都在光影中若隐若现。他的手指轻轻拂过“鹰嘴崖”三个字,想起了张队后退的脚步;拂过“黑风口暗沟”,想起了索娜地质雷达上的黑色带状区域;拂过“古墓群流沙层”,想起了周明远翻出的古籍孤本。
这场跨越数月的风波,像一场急促的暴雨,冲刷着嘉梁的土地,也冲刷着每个人的心灵。有人在利益面前动摇,有人在压力面前退缩,但更多的人,选择了坚守——坚守生态的底线,坚守历史的尊严,坚守家园的安宁。马向东忽然明白,守护从来都不是一个人的战斗,是无数人用不同的方式,共同筑起的长城:老兵用经验,学者用科学,市民用良知,年轻人用热情。
“马爷爷!”
一声清脆的呼唤,打破了古道的宁静。马向东抬起头,看见索娜和一位头发花白的老者沿着古道走来。老者穿着灰色的冲锋衣,背着双肩包,手里拿着一个地质锤,眼神矍铄,正是索娜的导师,省地质大学的资深教授陈院士。
马向东缓缓站起身,将地图叠好,放进怀里。“陈教授,索娜姑娘。”他的声音带着夕阳的温润,没有了之前的凝重。
陈院士快步走上前,握住马向东的手,语气里满是敬佩:“马老班长,久仰大名。这次多亏了您的宝贵经验,我们的地质监测才少走了很多弯路,也为文物保护提供了关键线索。”
“陈教授客气了。”马向东笑了笑,“我只是个守山的老兵,知道这山的脾气罢了。你们才是真正的专家,用科学守护家园。”
索娜站在一旁,手里捧着一个精致的木盒,脸上带着不舍:“马爷爷,我们明天就要回省城了。这次来,一是向您告别,二是想把这个送给您。”她将木盒递到马向东面前,轻轻打开。
木盒里,是一块打磨光滑的青石板,上面拓印着古道旁最古老的一块羌人石刻,羊纹图腾清晰可见,下方用隶书刻着“山河永续”四个字。“这是我和导师一起拓印的,送给您,感谢您为嘉梁做的一切,也感谢您让我们明白,科学不仅是冰冷的数据,更是对土地的敬畏,对历史的尊重。”
马向东看着那块拓片,手指轻轻抚摸着“山河永续”四个字,眼眶微微湿润。他想起了长津湖的战友,想起了剿匪时的兄弟,想起了那些为守护家园而牺牲的人们,他们毕生追求的,不就是这四个字吗?“谢谢你们。”他接过木盒,紧紧抱在怀里,“我会好好珍藏。”
陈院士叹了口气,感慨道:“马老班长,以前我总觉得,地质研究就是勘探数据、绘制图表,直到这次来嘉梁,我才明白,真正的科学,离不开对土地的深情,离不开民间的智慧。您的老地图,您对每一条裂缝、每一道暗沟的了解,比任何精密仪器都更贴近这片土地的真实。”
他指向古道旁的一棵新栽的小树:“您看,我们推荐种植的乡土植被,正是您当年说的‘固土神草’。科学验证了您的经验,您的经验也补充了科学的不足。这就是守护的真谛——不是相互割裂,是相互成就。”
马向东顺着他的目光望去,那棵小树枝繁叶茂,扎根在古道旁的泥土里,像一个小小的卫士。他想起了索娜第一次来西山口时,手里捧着的地质监测报告;想起了她在现场评估会上,冷静地展示雷达影像;想起了她为古道植被恢复提出的专业方案。这个年轻的女孩,像一株蓬勃生长的小树,带着科学的雨露,扎根在嘉梁的土地上。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马远和几位“戌光志愿者”的年轻成员,沿着古道匆匆赶来,脸上带着焦急:“太爷爷,陈教授,索娜姐!古道南段的一处边坡,刚才巡护时发现有小范围的土石松动,可能是前两天的小雨引发的!”
索娜脸色一变,立刻说道:“带我去看看!”她转头对马向东和陈院士说,“马爷爷,陈教授,可能要耽误一会儿告别了,边坡松动如果不及时处理,可能会影响古道安全。”
马向东点了点头:“正事要紧,我们一起去看看。”
一行人沿着古道南段快步前行。夕阳渐渐下沉,金红的光芒慢慢褪去,天边泛起了淡淡的暮色。边坡位于古道的一个拐角处,上方是陡峭的崖壁,下方是落差十几米的河谷,崖壁上的土石已经松动,几块碎石挂在边缘,随时可能坠落。
“是浅层滑坡的前兆。”索娜蹲下身,用地质锤轻轻敲击着松动的土石,语气凝重,“前两天的小雨渗透到土层里,加上之前旅游公司勘探时的轻微震动,导致土石失稳。幸好发现得早,范围不大。”
陈院士观察着边坡的结构,说道:“需要立刻清理松动土石,然后用锚杆固定,再种植固土植被。不过现在天色已晚,施工难度大,而且夜间可能还有降雨,风险更高。”
马远皱着眉头:“我们现在联系施工队,估计要半夜才能赶到。”
马向东走到边坡前,仔细观察着崖壁的裂缝,又用拐杖戳了戳下方的泥土,沉思片刻:“不用等施工队。这里的土层我熟悉,是‘砂质黏土’,虽然松动,但还没完全失稳。我们可以先用树枝和石块搭建临时防护栏,挡住松动的土石,再用古道旁的‘爬墙藤’捆扎成束,插入裂缝,暂时固定土层。等明天天亮,再让施工队来做专业处理。”
“爬墙藤?”索娜愣了一下,“您说的是那种匍匐生长的藤蔓植物?”
“对。”马向东点了点头,“这种藤生命力强,藤蔓坚韧,根系能快速扎根,以前剿匪时,我们就用它来加固临时工事。古道旁到处都是,我们现在就可以采集。”
陈院士眼前一亮:“这个方法好!爬墙藤的根系能起到临时固土的作用,藤蔓可以减缓土石下滑的速度,比单纯用石块防护更有效。马老班长,您的经验太宝贵了!”
索娜没有犹豫:“好!我们分工合作!马远哥,你带志愿者去采集爬墙藤;我和导师清理松动的小石块;马爷爷,麻烦您指导我们搭建防护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