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会的后半程,对林晚而言,是一场漫长而煎熬的酷刑。她几乎是靠着多年来在社交场合训练出的本能和刻入骨髓的肌肉记忆在强撑。脸上维持着恰到好处的、疏离而礼貌的微笑,回应着那些或真心或假意的寒暄,举杯,颔首,像一个被输入了固定程序的、完美运转却早已掏空了灵魂的自动人偶,游走在金碧辉煌的地狱边缘。
当她终于得以从那片令人窒息的名利场脱身,踏入午夜空旷寂静的街道时,冰冷的夜风裹挟着自由的气息扑面而来,却吹不散她心底那沉甸甸的疲惫与寒意。
夏禾坚持要送她回家。一路上,这个平日里总是活力四射、仿佛有耗不尽精力的女孩,却一反常态地变得异常沉默。她没有像往常那样喋喋不休地咒骂或发表激烈的看法,只是在那狭小的出租车后座空间里,伸出自己温热而带着些许薄茧的手,紧紧地、近乎固执地握住了林晚那只冰凉彻骨、微微颤抖的手。她什么也没说,仿佛只是想通过这最原始的皮肤接触,将自己身上那蓬勃的生命力与温度,毫无保留地、一点一点地传递过去,试图温暖那片浸透了寒意的荒芜。
到了云顶公馆那气势恢宏却冰冷异常的公寓楼下,夏禾没有立刻下车,也没有像往常那样咋咋呼呼地道别。她转过头,在车内昏暗的光线下,那双总是燃烧着火焰或闪烁着狡黠的眼睛,此刻却沉淀下一种在这个年纪极为罕见的、近乎沉重的认真与严肃,牢牢地锁住林晚。
“老女人,”她的声音在寂静的车厢里显得格外清晰,带着一种不容回避的郑重,“我不管你和那个装腔作势的沈星落之间有多少扯不清的旧账,也不管你跟那个眼里只有利益的季然之间有什么狗屁协议和烂摊子。那些都太复杂,我不想懂,也懒得管。”她顿了顿,身体微微前倾,目光灼灼,仿佛要看到林晚的灵魂深处去,“我现在,只问你一句话,你……信我吗?”
林晚猝不及防地对上她那双清澈得几乎能倒映出自己此刻狼狈模样的眼睛,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猛地撞了一下,泛起一阵酸涩的悸动。今晚经历了太多背叛、算计与失望,这双眼睛里毫无保留的、近乎鲁莽的坦诚,像一道微弱却执拗的光,猝然刺破了她内心那片浓得化不开的漆黑与冰冷。
“我……”她张了张嘴,喉咙有些发紧,一时间竟不知该如何回应这份过于沉重和直接的提问。
“你不需要想那么多!”夏禾打断她的犹豫,语气固执得近乎霸道,带着年轻人特有的、不给自己也不给对方留退路的决绝,“你只要回答我,信,还是不信。”
在那双眼睛的逼视下,在那份滚烫的、不容置疑的真诚面前,林晚感觉自己所有成年人的权衡、顾虑与复杂的思绪都显得如此苍白无力。她几乎是凭着残存的、对纯粹事物的一点本能向往,轻声地,几乎是气音地,吐出了一个字:“……信。”
得到这个简单却重逾千钧的答案,夏禾脸上那紧绷的、严肃的神情如同冰雪消融,瞬间绽放出一个无比灿烂、甚至带着点傻气的笑容,像个终于得到了心心念念糖果的、心满意足的孩子。
“那就行了。”她像是完成了一件天大的事情,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松开了紧握着林晚的手,转而用那只手,带着一种与她气质不符的、笨拙的温柔,胡乱地揉了揉林晚梳理得一丝不苟的头发,将几缕发丝揉得翘了起来。“上去吧,什么都别想了,好好泡个热水澡,然后睡一觉。记住我的话,”她拍了拍自己的胸口,语气带着一种近乎狂妄的担当,“天塌下来,也有我先给你顶着!”
看着夏禾那蹦蹦跳跳、充满活力地消失在浓重夜色中的背影,仿佛将所有的阴霾与沉重都暂时带走了,林晚站在原地,夜风吹拂着她被揉乱的发丝,心中那块因为接连打击而冻结的、坚硬的寒冰,似乎真的被这团莽撞的火焰,融化了一个小小的、温暖的角落。这份信任,简单,直接,甚至有些幼稚,却在此刻,成了她唯一能抓住的浮木。
然而,这份刚刚在她心底艰难建立起来的、脆弱得如同朝露般的信任与暖意,在她用指纹推开家门,踏入那片本应属于她绝对私密领域的那一刻,便被眼前的情景,毫不留情地、彻底地击得粉碎,荡然无存。
她的公寓里,有人。
客厅那盏她习惯性留着的、光线柔和的落地灯亮着,昏黄的光晕笼罩着沙发区域。而那张她最喜欢的、宽大的白色羊皮沙发上,此刻,正坐着一个她以为今晚绝对不可能、也不应该再见到的人——
季然。
她已经换下了晚宴上那身充满攻击性的深蓝色西装礼服,穿上了一件质地柔软舒适的浅灰色高领羊绒衫,平日里总是盘得一丝不苟的长发也松散地披泻下来,垂在肩头。卸去了精致的妆容,她的脸色在灯光下显得有些疲惫的苍白。她的面前,摆放着一台打开的、线条流畅的银色笔记本电脑,屏幕散发出的冷白光,映照着她专注而冷峻的侧脸。屏幕上,赫然显示着的,正是那篇将林晚推向风口浪尖的爆料长文的微博页面。
“你怎么会在这里?!”林晚的声音因为极度的震惊和一种领地被人粗暴闯入的、本能的愤怒而微微拔高,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她几乎是立刻下意识地转身检查了身后的入户门——门锁完好无损,没有任何被破坏的痕迹。
“你的入户指纹密码,还是你生日的那串数字组合。”季然甚至连头都没有抬一下,目光依旧聚焦在屏幕上,手指在键盘上飞快地敲击着,发出清脆的嗒嗒声。她的声音平淡无波,听不出任何情绪,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个如同“今天天气不错”般寻常的事实。“林晚,你在某些生活细节方面,真是……懒得可以。八年了,都没想过要换一下。”
林晚感觉浑身的血液,在听到这句话的瞬间,仿佛逆流而上,猛地全部冲向了头顶,让她一阵眩晕,耳中嗡嗡作响。
这不是懒。
这串密码,曾是她对一段关系、对一个人,毫无保留的、赤诚的信任与交付。她这个家的指纹密码,除了她自己,只有两个人知道。一个是苏晴,那是她们从小到大的情谊,是根植于血脉般的信任;另一个,就是季然。那是她们在合作初期,关系最为融洽、彼此欣赏,为了工作沟通方便,林晚在一次深夜讨论后,亲口告诉她的。她当时带着一丝难得的、卸下心防的轻松说:“这样你下次来,就不用等在楼下按门铃了。”
她从未想过,这份基于“盟友”和“伙伴”关系的信任,有朝一日,会以这样一种方式,被季然如此理所当然地、未经她任何允许地,用于私自闯入她最私密的个人空间,如同闯入一个无人看守的公共区域。
“出去。”林晚的声音,瞬间降到了冰点以下,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带着凛冽的寒意。
“等我处理完手头这件事。”季然依旧没有抬头,她的全部注意力似乎都集中在屏幕上滚动的数据和代码上,语气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掌控感,“我已经通过一些渠道,基本锁定了那家爆料媒体背后真正出资操纵的黑手,技术团队正在全力追踪几笔可疑的跨境资金流向。只要拿到确凿的证据链,我们就能立刻发起最有力的反击,让他们……”
“我让你出去!!”林晚再也无法抑制胸腔里翻涌的怒火与屈辱,她几乎是嘶吼着打断了季然的话,一个箭步冲上前,带着一股决绝的力道,猛地将季然腿上的笔记本电脑狠狠合上!“啪”的一声巨响,在寂静的客厅里显得格外刺耳。“这是我的家!季然!这里不是你的办公室!不是你可以随心所欲、不请自来、甚至未经主人允许就擅自处理你那些所谓‘公事’的地方!你没有权利!你听明白了吗?你没有这个权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