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季然那场不欢而散、近乎决裂的争执过后,林晚彻夜未眠。
她就那样蜷缩在客厅冰冷光滑的大理石地板上,像一只受伤后躲回巢穴舔舐伤口的动物,一动不动,直到窗外的夜色由浓转淡,天际泛起鱼肚白,第一缕稀薄的晨光透过巨大的落地窗,无情地照亮了这片充斥着无声硝烟的战场。空气中,仿佛还顽固地残留着季然离去时,那股混杂了清冽佛手柑、被压抑的愤怒与某种隐秘受伤情绪的、复杂而尖锐的气息,久久不散。
楚瑶那句仿佛带着预言性质的话语,在她空茫的脑海中反复回响,清晰得刺耳:“当几种浓度过高、个性都太强的香气,被强行塞进同一个密闭空间里,它们不会融合,只会互相攻击,彼此消耗……最终,闻起来就只剩下令人窒息的、刺鼻的冲突与混乱。”
她和季然,从某种意义上说,就是这样的两种“香料”。她们都太强大,太自我,太习惯于掌控。当她们试图在“盟友”的名义下强行靠近、融合时,缺乏了足够的缓冲与理解,最终酿成的,不是预想中的和谐乐章,而是一场彻头彻尾的、毁灭性的嗅觉灾难。
清晨来临,林晚几乎是凭借着一丝残存的本能,拖着如同被拆卸后又勉强组装起来的、疲惫不堪的身体,踉跄着走进了浴室。她站在宽大的盥洗镜前,镜子里映出的那张脸,让她自己都感到一阵陌生的惊悸。脸色是病态的苍白,毫无血色,眼眶下是两团浓重得如同泼墨般的青黑色阴影,眼神空洞、涣散,里面盛满了昨夜尚未退潮的震惊、愤怒、失望与一种深切的茫然。她第一次如此清晰地看到,自己竟然也会有如此狼狈、如此脆弱、仿佛一触即碎的时刻。
就在这时,被她随意扔在洗手台上的手机,不合时宜地、执拗地震动起来,屏幕亮起,显示着一个来自国外的、完全陌生的号码。
一股不祥的预感瞬间攫住了她。她本能地不想接,甚至想将这个号码拉入黑名单。但那铃声却如同索命的咒语,一遍又一遍,不知疲倦地响着,仿佛笃定了她无处可逃。最终,在一种近乎自虐的好奇与疲惫驱使下,她还是用湿冷的手指,划开了接听键。
“晚晚,是我。”
电话那头,传来的,是沈星落那经过电流修饰、却依旧能听出独特质感的声音。与昨晚在酒会上那充满张扬与挑衅的姿态截然不同,此刻她的声音里,包裹着一种精心计算过的、恰到好处的、带着柔软关切的温柔。“你还好吗?我昨晚看你很早就离场了,脸色也不太好,一直很担心你。”
这副虚伪的、仿佛披着羊皮的狼般的伪装,让林晚瞬间感到一阵强烈的、生理性的恶心,胃部不受控制地翻搅起来。
“有事吗?”林晚的语气,像西伯利亚的冻土,冰冷、坚硬,不带一丝暖意。
“我只是想告诉你,网上那些关于你的、不堪入目的新闻和讨论,你完全不用担心了。”沈星落在电话那头轻笑了一声,那笑声里带着一丝毫不掩饰的、仿佛施恩者般的得意与邀功。“我已经让我的公关和法律团队介入去处理了。最多到明天,我保证,所有相关的负面热搜、爆料文章、恶意讨论,都会消失得干干净净,就像从未存在过一样。”她的语气变得愈发“真诚”,“我绝不会允许任何人,以任何方式,来伤害你。以前是,现在更是。”
这番话,无疑是在用一种最优雅的方式,向林晚摊牌:昨晚那场几乎将她淹没的舆论风暴,自始至终,导演、演员、甚至包括这突如其来的“拯救”,都在她沈星落一人的掌控之中。她可以轻易地将你推入深渊,也可以随时扮演将你拉上来的“救世主”,一切都取决于她的心情和目的。
“沈星落,”林晚的声音里,是压抑不住的、如同岩浆般即将喷发的怒火,“收起你这一套。直说吧,你到底想怎么样?”
“我想怎么样,晚晚,你不是一直……都很清楚吗?”沈星落的声音,瞬间切换了频道,变得低沉、缱绻而充满了暧昧的暗示,如同情人之间最私密的耳语,带着蛊惑人心的魔力,“我只是想让你亲眼看清楚,谁才是那个真正有能力保护你、真正从灵魂深处懂得你、也唯一配站在你身边的人。你看看你身边现在围绕着的那些所谓的‘朋友’、‘伙伴’,她们除了在你本就混乱的境地里添乱,在你真正需要帮助的时候,除了冲动、越界和沉默,她们还能给你什么实质性的东西?”
她的话语,像一把被淬炼得极其精准、锋利无比的手术刀,带着冰冷的寒光,狠狠地、毫不留情地扎进了林晚此刻最为脆弱、最为鲜血淋漓的神经中枢。
季然那充满掌控欲的“越界帮助”,夏禾那不顾后果的“冲动守护”,苏晴那带着失望与伤痛的“沉默疏离”……沈星落仿佛一个躲在暗处的、冷静的观察者,将林晚身边这刚刚上演的、支离破碎的人际关系图景,都看得清清楚楚,并精准地抓住了每一个可以用来攻击的弱点。
“八年前,离开你,是我这辈子犯下的、最不可饶恕的错误。”沈星落的声音,忽然变得无比低沉、诚恳,甚至巧妙地掺杂了一丝不易察觉的、仿佛强忍着的哽咽,充满了悔恨的戏剧张力。“我当年太年轻,太愚蠢,被所谓的‘前途’和‘光芒’蒙蔽了双眼,竟然亲手放弃了我生命中最珍贵的宝藏。晚晚,这些年,我走遍了世界,登上了无数人梦寐以求的最高舞台,收获了无数的掌声与荣耀……但我没有一天不在后悔,不在思念你。我发现,没有你站在我身边,与我分享这一切,再耀眼璀璨的聚光灯,打在身上,都只剩下刺骨的冰冷和空洞。”
“晚晚,求求你,再给我一次机会,好吗?这一次,我用我未来所拥有的一切——我的名声、我的财富、我所有的资源——来发誓,来弥补我当年犯下的、不可饶恕的过错。现在,我已经足够强大,强大到可以为你撑起一片绝对安全的天空,为你遮挡住外界所有的风雨与明枪暗箭。你不需要再像现在这样,独自一人,如此辛苦、如此艰难地面对这一切,单打独斗了。”
这番深情款款、悔恨交加、甚至带着“救赎”意味的告白,如果放在八年前,那个满心满眼都是沈星落、对爱情抱有最纯粹幻想的林晚耳中,或许真的能让她感动得热泪盈眶,毫不犹豫地再次投入她的怀抱。
但现在,时过境迁,在经历了背叛的淬炼与八年独自成长的林晚听来,只觉得无比的荒谬、讽刺,以及一种深入骨髓的、看透本质后的冰冷寒意。
沈星落,骨子里根本没有丝毫改变。她依旧是那个将精致利己主义奉为圭臬的、最顶级的玩家。当年,她可以为了看似更辉煌的前途,毫不犹豫地将林晚如同旧衣服般抛弃;如今,当她功成名就,站上了所谓的顶峰,品尝遍了世间的繁华与可能的空虚后,便又想以一种高高在上的、“施舍”与“收藏”的姿态,将林晚这件她忽然发现“价值连城”的、“遗失”已久的艺术品,重新纳入自己的私人宝库,用以装点她看似完美无缺的人生。
在沈星落那充满了占有欲与评估价值的眼中,林晚从来都不是一个拥有独立人格、平等灵魂的“人”,而是一件她曾经因为“年少无知”而错误丢弃、如今追悔莫及、势必要重新夺回的、独一无二的“藏品”。
“沈星落,”林晚冷冷地打断了她那番令人作呕的表演,声音平静得可怕,像结了厚冰的湖面,下面却涌动着危险的暗流,“你口口声声说怀念,但你怀念的,根本不是我。你怀念的,只是那个八年前,对你毫无保留、全心依赖、几乎失去了自我、可以任由你掌控的、年轻的林晚的影子。但很遗憾,你听清楚,”她一字一顿,清晰而残忍地宣告,“那个人,早在八年前,在那个你决绝转身离去的机场,就已经死了。被你亲手杀死了。”
电话那头,陷入了长久的、死一般的沉默。那沉默沉重得仿佛能通过电信号传递过来,压得人喘不过气。
“你会为你今天的选择后悔的,晚晚。”许久,沈星落的声音重新响起,已经完全褪去了刚才那伪装的深情与悔恨,变得冰冷、坚硬,充满了毫不掩饰的危险与威胁,像毒蛇吐出了信子。“你会很快发现,离开了我的庇护和指引,你在这个残酷的世界里,其实什么都不是,什么也抓不住。你身边那些所谓的、脆弱不堪的‘朋友’和‘伙伴’,用不了多久,就会因为各种原因,一个个离你而去。最终,你会再次变回一个人,就像八年前你被我‘抛弃’后那样,孤独,无助,在黑暗里舔舐伤口……历史,总是惊人地相似,不是吗?”
“那我们,就拭目以待。”
林晚说完这最后五个字,不再给她任何回应或继续施加心理压力的机会,干脆利落地按下了挂断键。
她将发烫的手机扔在冰冷的洗手台上,身体脱力般地靠在同样冰冷的瓷砖墙壁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气,胸口剧烈起伏,感觉自己像是刚刚打完了一场耗尽所有心神与力气的、没有硝烟却无比凶险的心理战争,浑身都被冷汗浸透,虚脱无力。
沈星落,这个她生命中最危险的“猎食者”,正在娴熟地运用着最高明的手段——利用她们共同的、充满了痛苦与甜蜜的过去回忆,作为最锋利的武器,来绑架、恐吓、诱惑她的现在。她试图用这种心理操控,让林晚在现实关系受挫、内心最脆弱的时刻,相信并接受那个荒谬的设定:只有她沈星落,才是林晚命中注定的、唯一的、也是最终的归宿与避难所。
而更让林晚感到心底发寒的是,她发现,在自己的内心深处,某个极其隐蔽的、软弱的部分,竟然真的因为沈星落那番混合着威胁与“深情”的话语,而产生了一丝微弱的、可耻的、想要放弃抵抗、回归那看似“熟悉”的牢笼的动摇。当现实中所有的关系都变得岌岌可危、充满伤害时,那个来自过去的、被记忆不断美化和柔光过滤过的幻影,似乎真的成了一个充满诱惑力的、可以逃避一切现实痛苦的、看似安全的避难所。
不。绝对不行。
林晚狠狠地、用尽全力地掐了一下自己的手臂,尖锐的疼痛感瞬间刺穿了她混乱的思绪,让她从那种危险的沉沦边缘猛地清醒过来。指甲在白皙的皮肤上留下了清晰的、泛红的月牙形印记。
她不能再走回头路。她绝不能让自己再次回到那个以爱为名、实则是吞噬自我与尊严的情感地狱里去。
她需要立刻抓住一些真实的、温暖的、坚固的东西。一些能够证明她林晚这八年的挣扎、成长与独立,并非毫无意义、并非一无所有的东西。一些能够将她从这片令人窒息的、由背叛、算计与心理操控构成的泥沼中,拉出来的力量。
这个念头如同溺水者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给了她一股突如其来的、近乎蛮横的力量。
她踉踉跄跄地冲出浴室,甚至来不及换下身上那件皱巴巴的、沾染了泪痕与尘埃的睡衣,只是胡乱地抓起放在玄关桌上的车钥匙,像逃离什么瘟疫源头一般,猛地冲出了这个此刻让她感到无比压抑和冰冷的家。
她必须去一个地方。
那个在她心中,或许是最后剩下的、也可能是唯一纯粹的、承载着最初温暖与安宁的港湾。
她要去“晴光”书店,找苏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