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碾过平城朱雀大街的青石板,车轮与路面碰撞发出沉稳的“轱辘”声,混着街面隐约的喧嚣,却丝毫扰不乱景林珏翻涌的思绪。车内铺着母亲孟贞姬特意准备的软垫,绣着细密的孟家回纹,触感温润,可景林珏的心却沉得像坠了块铅。
拓跋宏在后殿的话,字字句句都像惊雷,炸得她之前的认知轰然崩塌。她一直以为,郊野遇袭是长孙淑因私怨报复,毕竟她在平城扬名,唯一明面上的冲突便是与这位鲜卑贵族小姐的几次拌嘴。
可经拓跋宏一点破,才觉其中漏洞百出——长孙淑虽跋扈,却无那般魄力调动训练有素的死士,更犯不上为了几句口角,行袭杀朝廷命官家眷这等株连九族的大事。“要杀的不是你”,拓跋宏的话在耳边反复回响。景林珏指尖无意识摩挲着腰间的“孟氏风骨”玉佩,冰凉的玉面让她纷乱的思绪稍稍沉淀。
若目标不是她,那会是谁?拓跋宏虽未明说,却隐隐指向了弟弟景定国。这个念头一旦升起,便如藤蔓般疯长,牵扯出更多此前被她忽略的细节。父亲景穆忠三年前还是个五品武将,如今却一跃成为二品镇将,镇守怀朔重地,一年内连跨五级,这样的升迁速度,即便是崔浩之父崔宏那般辅佐道武帝的功臣,也用了十年才达成。
魏王推行汉制,父亲确实鼎力支持,且在守卫皇城时立过功,可这份功绩,相较于崔浩等核心谋臣,终究算不得顶尖。为何父亲能得到如此破格提拔?这背后,是否藏着不为人知的交易或算计?景林珏靠在车壁上,闭上眼,开始顺着拓跋宏的提示梳理线索。
若遇刺目标是景定国,动机便清晰了——断了景家如今的香火。父亲已是二品镇将,位高权重,若唯一的嫡子景定国出事,按北魏世家的惯例,父亲必然要纳妾绵延子嗣。而新出生的景家男丁,将会继承景家的爵位与家产,成为最大的受益者。
那么,谁会是这场阴谋的推动者?首先要排除的是卢家。当日遇袭,是卢文宣带着随从巧遇,救下了她和定国,卢家不仅无作案动机,反而有救命之恩,可暂时排除嫌疑。剩下有能力豢养死士、且有动机对景家下手的家族,屈指可数。
北魏世家虽多,但能与二品武将家族产生利益纠葛,且有实力策划这场袭杀的,无非是那些根基深厚、野心勃勃的鲜卑贵族或汉人世家。景林珏在脑海中列出平城有此能力的家族名单:清河崔氏、荥阳郑氏、太原王氏、长孙氏、元氏、拓跋氏……逐一排查。
崔家与景家有婚约,崔恬对她情意真挚,崔浩更是父亲支持汉制的盟友,崔家绝无理由自断联姻之路,排除;长孙氏虽与她有隙,但如拓跋宏所言,长孙淑无此魄力,且长孙家若真要对景家下手,断不会只针对一个未成年的嫡子,排除;元氏、拓跋氏作为鲜卑皇室宗亲,景家的崛起并未威胁到他们的核心利益,反而景家支持魏王改革,对他们有利,大概率也可排除。
剩下的,便只有荥阳郑氏、太原王氏等少数几家。这些家族既是汉人世家的翘楚,又与鲜卑贵族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既有实力豢养死士,也有动机介入景家的继承之事——若景家嫡子夭折,父亲纳妾,新的继承人母亲的家族,便能通过联姻与景家绑定,分得景家的权势与利益。
而这几家之中,最值得怀疑的,便是荥阳郑氏。郑氏与景家素有往来,此前郑家家主正妻王禾凝还曾提议让嫡子郑立缘与景定国结亲,虽未明确应允,却也未曾拒绝。若景定国出事,景家需新的男丁继承家业,郑氏完全有可能通过联姻,将自家女子送入景府为妾,诞下子嗣,从而掌控景家的未来。更重要的是,郑氏在平城根基深厚,门生故吏遍布,豢养死士并非难事,且有足够的动机与能力策划这场“借刀杀人”的阴谋。
“小姐,疏影院到了。”车夫的声音打断了景林珏的思绪。她睁开眼,马车已停在熟悉的院门口,夕阳的余晖洒在朱红大门上,映得门环上的铜锈泛着淡淡的金光。景林珏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波澜,推开车门下车。
阿芷早已在门口等候,见她回来,连忙迎上前:“小姐,您可算回来了!崔公子那边已经派人来报,说已经平安到家了,崔夫人还让下人送了些安神汤过来,给小姐醒酒。”“知道了。”
景林珏点点头,迈步走进院内。疏影院里静悄悄的,榆叶梅的落瓣铺在青石板上,像撒了层碎雪,孟贞姬正坐在廊下,手里拿着针线,却并未缝制,眉头微蹙,显然是在担忧她。
“珏儿,你回来了!”孟贞姬见她进来,立刻放下针线起身迎上前,上下打量着她,“储君殿下找你说什么了?没为难你吧?”“娘,放心吧,殿下只是和我聊了些农桑与医馆的事,并未为难我。”景林珏不想让母亲担心,暂时隐瞒了遇刺的真相与拓跋宏的提示,“对了,医馆那边怎么样了?拔枯先生说今日可以正式开馆,有没有百姓来就诊?”
孟贞姬见她神色平静,便放下心来,笑着说道:“你这孩子,刚从东宫回来,就惦记着医馆。拔枯先生派人来报了,上午开馆没多久,就有不少百姓来求医,大多是些风寒、外伤的小毛病,拔枯先生都一一诊治了,百姓们都夸你心地善良,说‘济世堂’是百姓的福音呢。”
“那就好。”景林珏松了口气,医馆能顺利开馆,且得到百姓认可,也算是了却了她一桩心愿,“娘,我有些累了,想回房歇息片刻,晚饭不用叫我,等我醒了再吃。”
“好,你去吧,好好休息。”孟贞姬心疼地摸了摸她的头,“今日宴会上定是累着了,有什么事随时叫娘。”景林珏点点头,转身回了自己的房间。
房间里收拾得干净整洁,案几上还放着她昨日未整理完的医馆诊疗记录,窗外的夕阳透过窗棂,洒在纸页上,泛着淡淡的金光。
她却没有心思看这些,径直走到床边坐下,指尖摩挲着“孟氏风骨”玉佩,脑海中再次浮现出拓跋宏的话。拓跋宏说,凶手他早就派人去抓了,这说明储君早已洞悉一切,只是没有点破。他今日特意提醒她,既是敲打景家,让他们明白“天下是谁家的”,也是在暗示她,景家的崛起已经引起了某些人的忌惮,需要小心行事。
景林珏站起身,走到案几前,铺开一张麻纸,拿起炭笔,开始逐一写下自己的推理:父亲升迁过快→引起某些家族忌惮→遇刺并非私仇→目标可能是景定国→为了断绝景家现有香火→推动者是能通过联姻获益的家族→锁定荥阳郑氏等少数几家。写完这些,她盯着麻纸上的字迹,眉头紧锁。虽然初步锁定了嫌疑人,但没有确凿的证据,一切都只是猜测。
她需要进一步查证,而最直接的方式,便是从父亲的升迁入手——父亲为何能在一年内连跨五级?其中是否有不为人知的交易或隐情?想到这里,景林珏决定,明日便去怀朔一趟,亲自问问父亲。一来可以打探升迁的真相,二来也能看看父亲在怀朔的情况,顺便提醒他注意安全。
不过,怀朔路途遥远,且局势复杂,她不能贸然前往,需要做好充分的准备。次日一早,景林珏便去找孟贞姬,提出要去怀朔探望父亲。
孟贞姬闻言,脸色立刻变了:“珏儿,怀朔离平城路途遥远,且边境不太平,你一个女子,怎么能独自前去?不行,娘不同意!”
“娘,我不是独自前去,我可以让崔恬陪我一起去。”景林珏耐心劝说,“崔家在怀朔也有产业,崔恬去那边考察农桑,也合情合理。而且,我去怀朔,一来是想探望父亲,二来也是想看看怀朔的农桑情况,推广新的农具与耕作方法,为父亲分忧。”
孟贞姬还是有些犹豫:“可边境太危险了,万一遇到什么意外怎么办?你刚遭遇过袭杀,娘实在放心不下。”
“娘,我会带足够的护卫,而且崔家的护卫也会随行,不会有事的。”景林珏握住母亲的手,语气坚定,“父亲在怀朔镇守,我们做子女的,理应前去探望。再说,我也想亲自问问父亲,他升迁如此之快,到底是因为什么,也好安心。”
孟贞姬看着女儿坚定的眼神,知道她心意已决,只好点头同意:“好吧,娘答应你。不过,你一定要注意安全,凡事多听崔公子的意见,不要擅自行动。娘会让管家准备好路上的干粮与盘缠,再挑选几个身手好的护卫随行。”
“谢谢娘!”景林珏心中一喜,连忙道谢。随后,景林珏便派人去崔府,邀请崔恬一同前往怀朔。崔恬听闻她要去怀朔,且想让自己陪同,立刻答应下来,脸上满是兴奋:“珏妹,你放心,我这就去准备,明日我们便出发!怀朔的土壤适合种冬麦,我正好可以去考察一下,把新注的《氾胜之书》实践一下。”
景林珏没想到崔恬答应得如此爽快,心中有些感激。她知道,崔恬是真心想帮她,也真心对她好,只是这份情意,她终究无法回应。
次日清晨,天刚蒙蒙亮,疏影院门口便已准备就绪。两辆马车并排停放,一辆是景家的,一辆是崔家的,护卫们身着劲装,手持长刀,腰间挎着弓箭,神色肃穆。景林珏穿着一身便于出行的青布襦裙,腰间悬着玄铁剑,孟贞姬亲自将她送到门口,反复叮嘱:“珏儿,路上一定要小心,到了怀朔,记得给娘捎信回来,让娘放心。”
“娘,我知道了,您回去吧。”景林珏眼眶有些湿润,转身登上马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