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朔城的轮廓在漫天风沙中愈发清晰,灰褐色的夯土城墙依山而建,墙头上插满了绣着“魏”字的玄色大旗,被北风扯得猎猎作响。城门口的守卫皆身着厚重皮甲,腰间挎着环首刀,手中长戟斜指地面,眼神锐利如鹰,连风卷沙尘掠过甲胄的声响都没能让他们眨一下眼。
待随行侍从递上景穆忠的信物,守卫们紧绷的神色才缓和几分,领头者抬手示意,亲自引着队伍往城内走去。城内不比中原城池雅致,街道是压实的黄土,被马蹄和车轮碾出深深浅浅的辙痕,两侧多是低矮的土坯房,偶有几间砖木结构的屋舍,也是镇将属官或商户居所。
空气中弥漫着风沙的粗粝气息,混着军营特有的马粪味与铁器锻造的腥气,远处还能隐约听见士兵操练的呼喝声,处处透着边境重镇的肃杀与硬朗。镇将大本营就坐落在城中心最高处,门前立着两尊石狮子,虽不及洛阳城的精致,却也威风凛凛。
刚到营门口,便见一道身着银甲的身影大步流星迎了出来,正是景穆忠。他常年驻守边境,肤色被风沙晒得黝黑,眼角刻着几道风霜痕迹,唯有一双眼睛依旧明亮。望见队伍中的景林珏,他脸上的威严瞬间消融,快步上前,大手一把攥住女儿的手腕,声音带着难掩的急切与喜悦:“阿珏,可算到了!一路辛苦坏了吧?”景林珏风尘仆仆,青色衣裙上沾了不少沙尘,鬓边碎发也被风吹得散乱,见父亲这般模样,眼眶微微发热,反手握住他粗糙的手掌,笑道:“爹爹放心,女儿无碍。”景穆忠的手掌带着常年握兵器的厚茧,却格外温暖,他拉着女儿的手不肯松开,又转头对崔恬拱了拱手,语气恳切:“崔公子一路照料小女,穆忠感激不尽,快进帐歇息!”说罢便携手引着二人往内帐走去。内帐陈设简洁利落,没有多余的装饰,墙上挂着一幅巨大的边境舆图,案几上还摊着几本兵书与竹简。帐角燃着一盆炭火,驱散了塞外的寒意,空气中飘着淡淡的松脂香。景林珏安顿好崔恬坐下,转头对帐外吩咐:“去备些热食来,要软烂好消化的,再煮一壶热茶。”不多时,士兵便端着食盘进来,粗陶碗里盛着热气腾腾的炖羊肉,肉块炖得酥烂,汤汁泛着乳白色的油花,撒了些许葱花去腥;还有一摞金黄的糜子面饼,外脆内软,带着谷物的清香;另有一碗萝卜干菜汤,清爽解腻。景林珏将一碗羊肉推到崔恬面前,笑道:“一路尽吃干粮冷水,这炖羊肉暖身,崔公子尝尝。”又拿起一块面饼递过去,“怀朔的糜子面劲道,配着肉汤正合适。”崔恬确实累极了,连日奔波让他唇鼻都沾了沙尘,接过温热的陶碗,暖意顺着指尖蔓延到全身。他低头喝了一口肉汤,鲜美的滋味在舌尖化开,疲惫似也消散了大半。景林珏自己也端了一碗,她虽出身世家,却不拘小节,掰了块面饼泡进汤里,小口吃着,眼角眉梢的倦意渐渐褪去。帐外风沙依旧,帐内炭火正旺,热食的香气萦绕鼻尖,一路的风尘劳顿,在此刻终于有了片刻的慰藉。
夜色如砚中浓墨,泼洒在怀朔城头。帐外的风沙渐歇,唯有巡夜士兵的甲叶碰撞声,脆生生划破寂静,与帐内炭火的噼啪声交织成韵。内帐暖光如橘,炭火舔舐着木炭,将景林珏与景穆忠的身影映在挂着舆图的帐壁上,忽明忽暗,衬得气氛愈发沉凝。
崔恬早已被安置到偏帐歇息,帐内只剩父女二人相对而坐。景林珏端起案上温热的青瓷茶盏,浅啜一口,声音被炭火烘得温软:“爹爹,这半年平城变故不小。女儿在铜驼街盘下间铺面,开了家医馆取名‘济世堂’,请拔枯先生领着学徒打理,贫苦百姓可减免诊金,如今倒也攒下些口碑。”她顿了顿,眼底掠过一抹暖意,“前几日还有鲜卑佃户特意送来新收的粟米,说多亏咱们工坊改良的农具,再加上医馆的汤药,一家人才熬过了春寒。”
景穆忠听得专注,嘴角噙着欣慰的浅笑,颔首赞道:“你做得妥帖。农桑安身,医术济世,比追名逐利实在得多。”
话音未落,景林珏脸上的笑意便淡了下去,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茶盏上的冰裂纹,语气沉了几分:“只是……平城终究不太平。我与定国上月去郊外查看冬麦长势,回程途中竟遭了埋伏。”
“埋伏?!”景穆忠猛地坐直身子,原本松弛的肩背瞬间绷紧,眼神骤然锐利如出鞘的刀,“究竟是怎么回事?你们可有受伤?”
“随行护卫尽皆殒命……”景林珏声音低哑,想起当日箭矢破空的凶险,仍心有余悸,“定国侥幸无事,是女儿替他挡了一箭。”她说着,下意识地拢了拢肩头的锦衫,那里的伤口虽已愈合,却仍留着一道浅浅的褐色疤痕。
景穆忠一把攥住她的手腕,动作急切却又带着小心翼翼,轻轻掀开她的衣袖。借着炭火微光,看清那道疤痕时,他眼底瞬间翻涌着疼惜与炽烈的怒火,粗糙的指腹拂过疤痕,语气带着难以掩饰的颤抖:“伤得重不重?箭矢可有淬毒?是否留下了病根?”
“爹爹放心,都已痊愈了。”景林珏反握住父亲微凉的手,轻声安抚,“当时多亏卢文宣公子恰巧路过相救,后来女儿用自己配的解毒草药清了毒,拔枯先生也日日照料。”她话音微顿,刻意压低了声音,“只是储君殿下那日私下见我时说……那日的刺客,目标或许并非女儿,而是定国。”
“定国?”景穆忠眉头拧成一个深川,手指不自觉地敲击着案几,发出沉闷的声响。他沉默了许久,帐内只剩炭火噼啪的轻响,凝重的气息几乎要凝成实质。
景林珏见父亲久不言语,便主动开口,语气带着几分试探:“父亲,我们景家如今,到底依附于哪个世家?”
景穆忠抬眼看向女儿,目光深沉如古潭,缓缓吐出两个字:“崔家。”
景林珏心中微动,果然与她的猜想不谋而合。她早察觉景家的崛起始终离不开崔家的扶持,尤其是她与崔恬的婚约,更像是一场牢不可破的利益绑定。
“那父亲觉得,当日动手的会是哪家?”她追问道。
“表面看来,旧贵族的嫌疑最大。”景穆忠沉声道,指尖划过案几上摊开的兵书,“魏王与崔浩大人力推汉化,核心便是要收回六镇兵权,这直接触犯了旧贵族的根本利益。前两年的几次叛乱,说白了就是他们给魏王的警告。爹爹被派往怀朔,明面上是镇守北疆、抵御柔然,实则是替魏王暗中整顿兵马——如今这六镇之中,兵权仍大半握在旧贵族手中。爹爹能在怀朔顺利调动人马,最初也多亏了郑氏相助,这也是为何郑氏会主动在平城提出与定国联姻。”
“可若是旧贵族,袭杀定国对他们有何益处?”景林珏蹙眉,语气带着几分不解,“定国不过是个十二岁的孩子,杀了他既动摇不了爹爹在怀朔的根基,也阻止不了汉化推行,反而会引火烧身,得不偿失。”
景穆忠闻言,眼神愈发幽深难测。他握紧女儿的手,掌心干燥而温暖,而后用指尖在她的手心里缓缓写了一个“郑”字,力道不轻不重,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笃定。
景林珏心头一凛,缓缓点头。这与她之前的推断不谋而合,只是经父亲亲口证实,更觉世家之间的算计,远比她想象的更复杂阴狠,如蛛网般密不透风。
“爹爹告诉你两年前的旧事,你便懂了。”景穆忠的声音压得更低,仿佛怕被帐外的风听去,“两年前,六镇全被旧贵族牢牢掌控,崔家与郑家便暗中联手渗透,联络那些不满旧贵族压迫的军户与官员。后来魏王北伐,崔浩大人借机布局怀朔,本是想借着北伐的势头,将怀朔彻底纳入汉人世家的掌控。”
“北伐凯旋后,因战利品分配不均,旧贵族趁机煽动军户叛乱。”他顿了顿,语气里带着几分唏嘘,“平叛之后,按崔家与郑家最初的约定,怀朔本该由郑家接手——毕竟郑氏在平叛时出了不少力,也早就在怀朔埋下了诸多眼线。可谁也没料到,魏王竟主动提议,让爹爹来接手怀朔。”
景林珏听得专注,未曾插话,只是垂眸望着案上的茶盏,静静等着父亲继续说下去。
“魏王选中爹爹,无非两个缘由。”景穆忠眼底闪过一丝了然,“其一,你外祖父家孟氏当年因卷入谋逆案全族被屠,爹爹没了外戚靠山,根基不稳,便于他掌控;其二,爹爹的官职是魏王亲自封赏,如此一来,爹爹便成了他明面上的亲信,既堵住了旧贵族的非议,也能让汉人世家安心。”
“最蹊跷的是崔家的态度。”他话锋一转,语气带着几分凝重,“按理说,崔家与郑家本是盟友,魏王打乱了他们的既定布局,崔家本该反对,可他们却立刻表态同意。随后崔浩大人便主动提出,要与我定下你与崔恬的婚事。这样一来,郑氏陪着崔氏苦心布局怀朔,费了无数心力,最后却竹篮打水一场空,怀朔反倒落入了咱们景家手中,他们心中怎会甘心?”
“可崔家是汉人世家之首,郑氏即便心有不满,也不敢与崔家公然撕破脸,只能忍气吞声。”景林珏顺着父亲的话往下说,心中的脉络愈发清晰。
“正是如此。”景穆忠叹了口气,语气里满是对世家规则的无奈与凉薄,“他们不敢对崔家下手,便只能把怨气撒在咱们景家身上。袭杀定国,本是想断了景家的香火,逼爹爹不得不纳妾,届时他们再趁机安插自己人进景家,慢慢蚕食掌控景家,也算间接拿到了怀朔的掌控权。可袭杀不成,他们便立刻变了法子,提出与定国联姻——既能绑住景家,又能借着这层姻亲关系,在怀朔分一杯羹,这算盘打得可真够精的。”
他抬手,轻轻拍了拍女儿的手背,眼神复杂难明:“这便是世家的生存之道。能传承百年而屹立不倒的,从来都是心狠手辣、算计至深之辈。他们没有永远的盟友,只有永远的利益,为了利益,联姻、背叛、袭杀,皆可为之,毫无情面可言。”
帐内的炭火依旧噼啪作响,火光映在景林珏的脸上,明暗交织。她低头看着自己的手心,仿佛还能感受到父亲写下“郑”字时的力道,那力道里藏着太多的隐忍与无奈。她终于彻底明白,那场看似突如其来的遇袭,那场看似和睦的婚约,不过是世家博弈棋盘上的一颗颗棋子,而她和定国,便是那最身不由己的两枚。只是她心中早已没了最初的茫然与惶恐,唯有一片清明与坚定——既然身入棋局,她便不能任人摆布,总要为自己、为景家,杀出一条生路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