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疗养院有问题?”
“实话实说吧:我突然私下找你,并不全是为了恭子。我希望你能重新调查那个疗养院——当年没有一位警察愿意管这件事,我很失望。但我敢肯定,恭子也受到了它的影响。”
冈崎猛想起更重要的疑问:“恭子的父母是……”他没出口的是:他绝无热情再去擅自掺和一个陈年的飞来横祸。又没人因此给他付薪资。
“……那时她还没有父母。怎么,后来她被领养了吗?——我没两年就离开K城了,再没联系过她。”
“是。她现在快十七岁了,正读高中。”
“一转眼她也长大了啊。”八神说,“真希望她平安无事。”
冈崎心道:这个词离世野井恭子貌似很遥远。想必她对“平安无事”的定义也与旁人不同吧。他问:“当年发生了什么?”
“各种‘供奉邪物走火入魔’的小说和电影,你应该也略有耳闻吧?但现实里真的有。疗养院里就搞过这个。我一直怀疑,有什么怪物始终在跟我们一起生活,我们甚至要给它们端茶倒水,到了饭点先盛给它们吃。烦死我了。”
“……那种东西还会‘吃饭’?”冈崎不合时宜想起从前托管所每日放置在佛龛的新鲜白米饭,由孩子轮流端去,意在教育孩童懂得感恩,却从不见神佛下口,“具体长什么样,您还记得吗?”
“它们的面貌不重要,只是一些黑漆漆的影子,不好看,我也不太在乎。重要的是,院长等人根本不顾及我们的安全,时常有孩子受到惊吓、被它们弄伤……尤其是不顾及我。他把我独自留在狭窄的房间里,整晚和祭坛共处一室。他说这样才能取悦它,让它再次施展神迹。结果我差点死掉。”
“竟然有这种事呢。”
“所以,这座疗养院有虐待和残害儿童的嫌疑,必须被追查。”八神斩钉截铁。
“我会尽力的。”
仅凭这些供词,警署追查的可能性无限趋近于零。顶多算疗养院的安全措施有所欠缺——但疗养院已倒闭了,追责对象像一滴水汇入大海。
“从前的警察也是这么讲的。我今天只是抱着碰碰运气的念头罢了。还有一些……该死。电话里根本说不清楚。”
冈崎违心道:“您何时方便的话,我们可以见面一趟。”
话筒传来人呼吸的白噪声。好。
冈崎无声给了自己一拳,有些胸闷。唯一可知的是:麻烦缠身的他给自己找了更多麻烦。
但他立即抓住了一个高尚的理由:小林离职前负责的最后一桩案件没能破获——倘若两起跨越十数年发生在稽山的怪案之间存在丝缕关联,他有希望代前辈了却一桩遗憾。
挂断电话,他把手机丢进西装口袋。青山换好睡裙,斜立在门廊上看他。
星彦很辛苦呢。今天要不要算了?
无名的恼怒之火忽然毒蛇信子一般舔舐他,蛇腹是滚烫的。
他脱口道:不行。
事后他抱着青山入睡,偶然梦见一点旧事。久违的活着的父亲的脸,从水井中冒出来,死鱼鳞片似的嘴唇一张一合。
他想起自己唯一仍记得的,被父亲责备的经历——他不是一个擅长记仇的人,入职之初,小林曾以自己睚眦必报的性情为参照,努力降低后辈被激怒的阈值,始终未能成功。长期保持一股不耐烦的神气,于他而言就是极限了。小林反倒被他惹火:不听我的就不听吧!臭着一张脸做什么?
然而那一回,父亲叱责他:你太贪心了。
就像为他举办一岁生日之前,抛下全家远走高飞的母亲一样。她去外省旅游,拍了许多美丽的照片,让那些照片代替她回家。
这是历来最使冈崎感到受伤的一个评价,比“愚蠢”“无能”“自私”之类指控都严重得多。他自己也说不清缘由,只能剧痛地咀嚼着剑道部的盒饭——这是夜晚留下训练的好处。……
青山覆在他躯壳上,手指摩挲他的嘴唇。然后摸到下颌;他一向把胡须剃得很干净。青山说,光凭这一点,不知他怎么看得上小林道生。……起初他极力避免对青山提起小林,担心青山误认为这是他对自己的报复。青山只是嗤笑:他呀?我认识他。很好玩的一个人。你也这么觉得,对吧?换作是我,也想定期去瞧瞧小林君变成了何等模样呢。
……他中止了乱走的思想。
睡眠很浅,冈崎醒来在凌晨五时。原来方才只是青山的梦呓,和呓语中依稀的、只作用于他身体的梦游。
窗内窗外,仍是清冷良宵。他慢慢将青山的手挪开,给青山掖上薄被,悄无声息下床。天际的颜色如墨黑与群青诞下的孩子,而前者基因浓烈得多。
他又确认了一遍时间,冲了一杯咖啡。今天得写报告。白石上泽的家人仍不同意前来认尸,可见其亲缘败坏到怎样地步。而受害者们的妻子或女友早已哭着来了,那些女人看上去原比她们化为小小一捧的丈夫还要可怜。
录像厅的纵火案,发生在午夜刚过一点。他无端抱了一种玩味的态度心想:那一日的此时此刻,大火熊熊焚尽,录像厅只剩下一地灰烬。
临出门前,他给青山写了一张便签贴在桌角:
我记得你早年调查过稽山的事件。是真的吗?……因为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了。请你救救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