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前打印出自己第一张名片的时候,冈崎并不喜悦。他的全名终于无可辩驳地跃然于纸上,他本能想吐。冈崎星彦。
母亲取的,据说是她的得意之作,因为听起来很像男子偶像成员。出于对她的尊重,及某种现实的惯性和惰性,他没有改名。一来这会让他暂时陷入身份的混乱:过往十几二十年的他算是什么呢?父亲在世时一贯喊他“星彦”的。再说,这名字绝无侮辱的恶意,他没有抛弃它的正当理由。二来他欠缺想象力,想象不出“新的名字”与“崭新人生”之间的逻辑关联,怀疑自己改名后并不会如预料中那样轻松。再者,他正在承担的母亲遗留下的轻微羞耻之痛,难道不是他所隐秘享受的么?
但他毕竟相信世上没有人会心甘情愿让一个未满二十岁的少女来决定自己一世沿用的姓名。只有他,被打字机潦草地敲出了这个灵光一现的玩笑。
他曾经抱怨:“真不理解父亲怎么会允许妈妈给我取这种名字。”
“但我很喜欢呢。”青山说。
那时她一边说,一边倚在床头,把自己的耳环在枯木矮几上一字排开,独自鉴赏得不亦乐乎。冈崎跪坐在她脚边,把指尖轻轻放上去。珍珠。玛瑙。青金石。那个又是什么?
青山低头,眯眼望见他痴迷的情态,快乐地抬起小腿。星彦是笨蛋呀。脚跟勾住他的腰。黑夜的发丝也垂下。
冈崎对于名字的羞耻感就这样溶解。每逢这种夜晚,他完全与它谈和,完全依凭于它而存在。世上唯有青山与她的镜子:并非譬喻,是青山真的钟情于对着镜子。他恐怖的荡意一览无余,她也暂时困缚于摇摇晃晃的肉身。爱的铁钉横贯了他们,从最浅到最深处,把他们钉在一起。有消毒吗?搞不好会得破伤风?
有时睡意缺缺,两人会以身相对,然后闲聊。明日再清洗吧。青山推开他要抱起自己的双臂,伸着懒腰呓语。偶尔电话打来,冈崎翻身起来接听。因上身坦然,汗水从脖颈滑落到肩胛与后腰,有点痒。
青山好奇,他就对她坦白有关第一次自我抚慰的记忆。弥漫了整个中学时代的记忆。其实只是无聊而已。他说。
正一郎对儿子的管教过分宽松,只列出他一周的时间表,从早到晚;每日功课完成之后都是空白,代表他可自由安排。父亲未归,连他准备晚餐的重任都免除了。托管所提供便当,剑道部临近比赛加训的夜晚也有饭吃。哪怕他一度日夜翻看食谱,幻想烹饪一顿合乎正一郎胃口的佳肴,却没实行;显然于两名男性的家庭生活而言是小题大做,过度矫情。怎么样,压力不大吧。父亲瞟他一眼。虽然我不在家,但你最擅长自己找事做了,不是吗?
但他并没有想做的事情。于兴趣爱好这一方面,他的脑神经是十分畸形而松散的。他一点也不打算深入了解铁道和轮船的构造,也不打算掌握在篮球场上投出三分的技能。他不理解为什么要将他与女生的交谈称为“搭讪”。同龄男生的社团是一个一个吵闹的漩涡。那么,难道冈崎是立志要和可爱女孩谈恋爱吗?——把他划入“自己人”范畴的班长这样笑嘻嘻说。他们变得热络,起因是他待人的聪明和来者不拒,觉得他有象征成熟的所谓“八面玲珑”气质。
不试试怎么知道?——他努力做到牵手那一步。女孩踮起脚要吻他,他就假装感冒。连续感冒三次之后,女孩如愿提出分手。
他期待女孩骂他“太过分了!”,结果没有。女孩叹了口气:“就算演戏也得投入一点呀,星彦君。你看,大家明明都玩得很开心呢。”他是她的第二任校园恋爱男友。学园祭上她照旧分了糖果给他,雨露均沾。
某个下午,他过早离校,独自回家。太久没打扫卫生,他放心不下。结果不知怎么,他就在卧房的木质地板躺下了,手指慢慢触摸到了自己的喉结,然后是腰腹。阳光溅满了他。哪些地方碰到了会引发肌肉抽搐,他正是在这一天摸索得出的。
社团的男孩聚在一起看欲望杂志。昏昏沉沉的脑海掠过这一画面,又顷刻湮灭。他期待在眼前白茫茫的一刹看见某个人影,但谁也没来。等肉的痉挛平息之后,他抽了足量纸巾,爬起来洗手,继续扫地,擦洗了离席已久的母亲的肖像。她于狂喜之中对他比“耶”的手势。
青山听罢也笑了。“从来谁也没想么?我不信哦。”她屈起膝盖顶着他的胯,情意绵绵逼问。冈崎老实回答:后来大多都是你了。……偶尔是小林前辈。
这答案大大取悦了他□□的牧者。青山让他将自己圈在怀中度过一夜。
其实青山还探听过他剑道的经验,他很惭愧。高中毕业至今,他早已忘记挥剑的姿势了。朦胧记起那些以此为毕生志愿的同学,他感到一点歉意:他对他们撒谎了。或许他从未真正热爱过,而他们无一不赞叹他与自己的志趣相投,在许多日夜的训练里同他并肩作战。
他在青山枕边努力模仿当年熟悉的手部动作,青山说他很漂亮。但他横看竖看都觉得不甚正宗,便作罢了,闭上双眼。
当年他总是最后一个离开道场。
金子调侃道:冈崎君,我们这回又得做好准备与黑岛辩论啦。
冈崎一下回神。头疼感也归来了。
世野井恭子因伤请假在家。想都不必想,他们是避不开黑岛千芳的,黑岛宁愿逃课都得帮恭子应付刑警盘问的难关。恭子的同龄监护人深信她离开自己便活不成,于是寸步不离守着她,执著之深,就像世上最贴心的父母。
这回恭子盘腿坐在床上,竟然端端正正。黑岛坐在她床边,叉着腰。
“又见面啦,刑警先生!”她兴奋说,“我知道、我知道,那个放火的坏蛋肯定早就被您揪出来了吧!可惜他已经烧成焦炭了,没法再被执行死刑啦。”
少废话,还是祈祷自己不要被送进少年院吧。冈崎腹诽。他挤出笑容:“黑岛同学,你猜到我们这回又想打听什么了吗?”
“哇呀,您真信任我……我猜一定是我们见过纵火犯这件事。您精妙的刑侦世界就只剩下这个污点了。”
“不愧是聪明的黑岛同学。”冈崎以余光瞥了眼金子,发现她伏在床沿,在与恭子玩干瞪眼游戏。这样也好。他想。
“所以,你们当天碰到白石上泽的情景是什么样的?”他挑了挑眉,“不趁现在这个机会原原本本说出来,没有别人知道的话,你和恭子都会遗憾的哦。”
黑岛扭头命令道:“恭子,把那个拿出来吧。”
恭子从枕头下翻出一台DV机,紧紧抱在怀里。
“……你们带这个去录像厅?记录怎么‘找妈妈’?”
嗯嗯。女孩以夸张的幅度点头。不能放过一丝一毫线索呀——您和姐姐不也是这么办案的吗?如果您算是专业人士,那我们就是所谓的“民间科学家”啦,谁让我们弄不到一张警官证。
金子尝试从恭子的双臂之间取出DV机,成功了。她是通过在恭子掌心写字的方式,恭子因为瘙痒而松开手,发出“唔”的一声。冈崎不由懊恼想,换成自己恐怕不能如此轻易。
这台老旧DV机拍摄过不少录像。黑岛骄傲地说,这是她赢来的十五岁生日礼物,现在成了她与恭子的共有财产。
冈崎并不急着打开录像厅的视频,查看了最早录制的时间:去年的十一月。不知恭子第一次遇到“母亲”是否正在此时。
他打开最后一个视频。镜头晃动,照出的正是录像厅走廊尽头那间六号房的陈设,昏暗,放肆,柔弱无骨。DV机应当是黑岛千芳拿着,她先拍了世野井恭子呆滞的脸,笑话恭子看上去傻乎乎的,随后将镜头对准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