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旧忆如刀(第1页)

离开玉檀山庄的过程,出乎意料地顺利,甚至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死寂。没有黑衣人的阻拦,没有机关陷阱的触发,仿佛刘风尘在那一声倾尽全力的咆哮之后,便抽空了所有力气,又或者,是刻意撤去了所有障碍,冷眼旁观他这位师兄,如何背负着这破碎的情义与沉重的真相,独自蹒跚于这无边荒原。这是一种更深层次的、诛心般的报复。

郑卿云没有施展那足以缩地成寸的瞬移之术,只是一步步,沉默而沉重地走在葬星原这片被传说诅咒的土地上。脚下的沙砾与碎石在靴底发出单调而刺耳的摩擦声,每一步都仿佛踩在碎裂的过往上。夜风不再是单纯的凛冽,它卷着此地特有的、仿佛能侵蚀灵魂的阴寒死气,如同无数冰冷的细针,穿透衣袍,扎进肌肤,试图钻入骨髓。但这物理上的寒冷与刺痛,远不及他心中那万分之一撕裂般的剧痛。身后,那如同远古凶兽匍匐沉睡的黑风坳,那散发着令人作呕的阴寒与死气的玉檀山庄,渐渐被越来越浓的夜色与弥漫升腾的灰黄色尘沙吞噬、模糊了轮廓。但他清晰地知道,有些东西,已经如同烙印,永远地留在了那片绝地,连同那张崩碎四溅的玄铁面具,面具下那双被疯狂与偏执彻底占据、再也找不到丝毫旧日痕迹的眼眸,以及那声斩断一切、回荡在冰冷大殿中的“不死不休”。

他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意识仿佛漂浮在痛苦的海面上,随波逐流。直到天边那抹鱼肚白顽强地撕裂了深沉的墨色,将微弱而清冷的光辉洒向这片荒凉死寂的大地,驱散了部分夜晚深入骨髓的酷寒,也清晰地照亮了他毫无血色、沾染着风尘与疲惫的脸庞。他找到一处背风的、被风蚀出无数孔洞的巨大岩石,倚靠着缓缓坐下,仿佛全身的力气都在这一刻被抽空。从怀中取出那壶仅剩不多、一直带在身边的“杏花春”,拔开塞子,仰头狠狠灌了一口。冰凉的酒液滑入喉中,带来的却不是往日的暖意与疏阔酣畅,反而像是一把刚刚从寒潭中捞起的钝刀子,从喉咙开始,缓慢而残忍地一路割到胃里,激得他猛地弓起身子,剧烈地咳嗽起来,眼眶不受控制地瞬间泛红,生理性的泪水模糊了视线。

不是酒的缘故。是心,太冷,太痛,早已千疮百孔,承受不住任何外来的刺激,哪怕是曾经最爱的佳酿。

他闭上眼,试图将那片冰冷和疯狂阻隔在外,但脑海中却不受控制地,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地闪过无数清晰得纤毫毕现的画面,带着温暖的色调和鲜活的气息,一遍遍冲击着他此刻摇摇欲坠的心防。

那是刚入天衍宗不久,两个都还带着稚气的男孩,因为对一套基础拳法的理解不同,在演武场边的沙地上扭打在一起。他仗着年长两岁,身高力壮,最终将那个瘦削却异常执拗的师弟死死压在身下。身下的孩子倔强得惊人,被打得鼻青脸肿,嘴角破裂渗出血丝,却死死咬着下唇,不肯认输,只用那双黑亮得如同星辰的眼睛,带着不屈和一丝委屈,死死地瞪着他。最后还是闻讯赶来的林洪师尊,如同拎小鸡般一手一个将他们轻松分开。师尊没有严厉责罚,只是看着他们两个小泥猴般的狼狈模样,深深地叹了口气,粗糙温暖的手掌分别抚上他们的头顶,声音低沉而充满力量:“卿云,风尘,你们既入我门,便是有缘。同门即兄弟,兄弟之间,当相互扶持,切磋砥砺,而非以拳脚争一时意气。记住,从今往后,天衍宗就是你们的家,彼此就是最亲的人。”那时,小小的刘风尘虽然依旧紧抿着唇,沉默不语,却在他被师尊放下后,悄悄伸出手,拉住了他同样脏兮兮的衣角,那指尖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和依赖。

画面氤氲流转,是某个闷热而繁星满天的夏夜,他们三个半大的小子偷偷溜到后山那处水声潺潺、萤火纷飞的溪边。林之恒一如既往地咋咋呼呼,挥舞着衣衫在水里扑腾,惊得萤火虫四散飞逃,引得他和风尘连连抱怨。而风尘,则与他们不同,他安静地脱了鞋袜,站在清凉的浅水里,月光勾勒出他单薄而认真的侧影。他微微弓着身子,手掌如同含苞的玉兰般轻轻拢起,屏住呼吸,澄澈的眼睛追随着那些提着小小灯笼的精灵,耐心等待着。直到一只特别亮的萤火虫悠悠然,仿佛被他的静谧吸引,缓缓落在他的指尖,他才极轻、极快地合拢手掌,脸上瞬间绽放出一种纯粹的、带着成就感的浅笑。然后,他小心翼翼地捧着那团微弱的光,蹚着水花,献宝似的快步跑到坐在岸边石头上的他面前,声音里带着罕见的雀跃:“师兄,你看!”他慢慢张开一条缝,让那点温暖而梦幻的的光芒,映亮了他带着笑意和惊奇的眼睛。那时的风尘,眼神里还有光,还会因为一只小小的萤火虫而露出毫不设防的笑容,那笑容干净得如同山涧最清澈的泉水。

还有那次,他练功心浮气躁,贪图进度,强行冲击某个关窍,结果行岔了气,胸口烦恶欲呕,气血翻腾不休,只能狼狈地趴在练功房的栏杆上,痛苦地干呕。是风尘第一个发现他的异常,默默递过来一杯温度刚好的温水,什么也没问。见他依旧难受,又转身快步跑了出去。过了好一会儿,他才端着一只陶碗回来,碗里是冒着热气的清心润肺的甜汤,散发着冰糖和梨子的清香。他的衣袖上,还沾着几点烟灰,手背上有一个新鲜的红痕,显然是笨手笨脚在厨房帮倒忙时被火星溅到的。他只是默默地将碗递到他面前,眼神里是纯粹的担忧和关切,轻声说:“师兄,趁热喝。”

……

往事如温暖的潮水,带着鲜活的色彩、细微的声响和那时独有的阳光气息,一遍遍,不知疲倦地冲刷着他此刻冰冷、坚硬、遍布裂痕的心防。那些共同度过的、看似平淡无奇的岁月,那些微不足道却真实存在的关怀与依赖,那些少年时代毫无芥蒂、可以托付后背的信任……难道那些炽热的情感,那些共同流淌过的时光,都是镜花水月,都是可以轻易抹去、彻底否定的幻影吗?难道真的可以被对权力的渴望、对力量的贪婪、对那些虚无缥缈的执念和所谓的“不公”,如此轻易地、彻底地践踏、碾碎、取而代之吗?

“为什么……风尘……到底是为了什么……我们……何以至此……”他喃喃自语,声音沙哑干涩得如同破旧的风箱,握着已然空了的酒壶的手指,因为过度用力而骨节狰狞地凸起、泛白,仿佛要将那坚硬的陶瓷捏碎。他想起师尊林洪临终前,用那双枯瘦却依旧有力的手,将他和风尘的手紧紧叠放在一起时,那沉重如山、仿佛凝聚了毕生期望的嘱托,那浑浊眼眸中深藏的忧虑与恳切。“兄弟阋墙,外御其侮……天衍宗的未来……宗门的担子……就托付给你们了……”师尊,弟子无能,弟子有负您的重托!非但未能守住这份弥足珍贵的兄弟之情,反而任由其滋生嫌隙,演变成如今这势同水火、你死我活的局面!这堵墙,非但没有拆除,反而被我等亲手,垒得更高,更厚,更加坚不可摧,直至……今日兵戎相见,誓言不死不休!

一股巨大的、几乎要将他压垮的无力感和深切的、如同毒藤般缠绕不休的愧疚,狠狠攫住了他的心脏,越收越紧,几乎让他窒息,让他想要对着这荒原绝望地嘶吼。如果他当初能更细心一些,更敏感一些,早一点察觉到风尘心底那日益滋生、悄然蔓延的不满与不甘;如果他能在继任宗主之后,不是沉溺于自己的山水之乐与武道探索,而是多花些时间、放下身段与他坦诚沟通,解开心结;如果……如果在那次决定性的洪炉大试后,他能放下所谓胜利者的姿态和那点可笑的安慰,真正走进风尘封闭的内心,去理解他的痛苦,去化解他的执念……是不是,一切的走向都会不同?是不是,就不会有今天的玉檀山庄,不会有那些死在黑衣人手下的亡魂,不会有这席卷江湖的风波?

这个念头如同最阴险毒辣的蛇,骤然钻入他的脑海,疯狂地啮噬着他的理智与判断。或许,这一切悲剧的根源,恰恰在于他自己?在于他占据了本可能属于风尘的位置?在于他理所当然地享受着风尘渴望而不可得的资源、荣耀与师尊毫无保留的认可?是他,将风尘逼上了这条绝路?

他猛地举起酒壶,想要再灌一口,却发现早已滴酒不剩,只有空壶在耳边发出徒劳的呜咽。他烦躁地将空壶狠狠掷向一旁的岩石,伴随着一声清脆的碎裂声,陶瓷碎片四溅,如同他此刻支离破碎的心。脑海中,另一个冰冷而理性的声音开始响起,越来越大,最终如同洪钟大吕,震得他耳膜嗡嗡作响——那是林玉珩在宗主大殿内,条分缕析、冷静陈述调查结果的声音;是辛相宜带回的关于黑衣人功法诡异、手段狠辣、训练有素的情报;是那些被劫商队幸存者描述惨状时,那惊恐万状、心有余悸的眼神;是江湖上甚嚣尘上、如同污水般泼向天衍宗百年清誉的诋毁、质疑与幸灾乐祸!

那些死在黑衣人手下的护卫,他们难道没有父母妻儿,没有翘首以盼的家人?那些被劫掠一空、血本无归甚至家破人亡的商旅,他们何辜?天衍宗上下数千弟子,他们信赖他,追随他,将自身的前程、家族的期望、乃至身家性命都与宗门荣辱紧紧系于他一身,他又该如何向他们交代?如何面对那些质疑他领导能力、质疑宗门未来的目光?

个人的情义,兄弟的私谊,往昔那点温暖却脆弱的回忆,与宗门的存亡责任、江湖的起码道义、数千人的身家性命……这两者在他心中如同两股失控的洪荒巨力,激烈地搏杀、撕扯、碰撞,要将他的人格和意志彻底撕裂、吞噬。他感觉自己的头颅快要被这无尽的矛盾撑爆,心脏仿佛被放在烧红的铁板上反复炙烤,每一次跳动都带来钻心的疼痛和焦灼。

他下意识地、近乎本能地全力运转起《天衍归一诀》,试图凭借那生生不息、中正平和、亲近自然大道的心法真意,来抚平这翻江倒海般的心绪,寻求一丝内心的宁静与指引。精纯浩瀚的内力在宽阔坚韧的经脉中加速流转,带来一丝熟悉的、温润平和的滋养感,但这一次,那往日无往不利的平和意境,却如同水泼在烧红的烙铁上,嗤嗤作响后便蒸发殆尽,难以真正渗透、安抚他那片混乱不堪、电闪雷鸣的心神海域。功法可以疗愈□□的损伤,可以滋养丹田元气,却难以缝合这精神上千刀万剐后留下的、血淋淋的、深可见骨的裂痕。

就在这极度的痛苦、挣扎与自我拷问几乎要将他逼至极限时,他眼前再次无比清晰地浮现出玉檀殿内,刘风尘掌心那团如同深渊漩涡般、散发着纯粹吞噬与毁灭意志的黑色气流,那双被疯狂、偏执、怨毒彻底点燃、再也映不出丝毫旧日温情与清澈的眼眸,以及那声倾注了所有恨意、斩断过去一切、如同诅咒般烙印在空气中的“不死不休”!

这,不再是那个会因为一只萤火虫而露出干净笑意的孩子,不再是那个会默默为他熬煮一碗甜汤的师弟,甚至不再是洪炉大试上那个不甘却依旧有着自己骄傲的少年。这是一个被诡异力量彻底蛊惑、被无尽仇恨吞噬了灵魂、为了达成一己私欲可以不择手段、不惜拉上整个江湖和无数无辜者为陪葬的……魔头!一个站在天衍宗、站在江湖道义对立面的,敌人!

“嗬……”郑卿云从胸腔深处挤压出一声如同濒死野兽般的、痛苦而绝望的喘息,猛地睁开了眼睛,瞳孔中布满了血丝。天光已然大亮,荒原在越来越强烈的晨曦中,赤裸裸地显露出它苍凉、残酷、弱肉强食的本质。他脸上那剧烈的痛苦、深切的挣扎、无尽的迷茫,如同被这荒原的冷风冻结,然后一点点剥落,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被绝望和痛苦千锤百炼后、淬炼出的、冰冷而坚硬的清明。

他缓缓地、有些吃力地站起身,拍了拍沾染在衣袍上的尘土,动作缓慢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决绝。他将手中那早已空了的酒壶,连同那些温暖的回忆和软弱的犹豫,一同彻底抛在了那块冰冷的岩石之下,任由其与那些碎片为伍。

他明白了,彻骨地明白了。

有些路,一旦踏错一步,便步步深渊,再无法回头。有些人,一旦心魔深种,便形神俱变,再难挽回。

他与刘风尘之间,那些曾经美好的过往是真实存在过的,是他生命中无法抹去的温暖印记。但同样真实,甚至更加血淋淋、更加沉重的,是如今横亘在两人之间,那由背叛、仇恨、无数无辜者的鲜血和无法调和的理念冲突所共同铸就的、无法逾越的鸿沟!这鸿沟之下,是森森白骨,是破碎的家庭,是摇摇欲坠的宗门声誉!

他,不仅是郑卿云,更是天衍宗的宗主!是这数千人的依靠,是这百年基业的守护者!

个人的情感,兄弟的私谊,往昔那点如同风中残烛的温暖,在宗门存亡、江湖道义、数千弟子及其家人那沉甸甸的信任与性命面前,必须,也只能,退让,割舍!这不是冷酷,不是无情,而是他坐在这个代表责任与权力的位置上,必须做出的抉择,必须承担的重担与……无法逃避的宿命。

他最后极深、极远地望了一眼黑风坳那已然看不清的方向,目光深处,那最后一丝属于“郑卿云师兄”的温情、期盼与不忍,终于如同残灯耗尽最后一滴油,彻底地熄灭了,湮灭了,化作一片冰冷的、毫无波澜的死寂,如同被这葬星原万古不化的寒风吹散的、最后一点余烬。

他转过身,不再有丝毫留恋,面向天衍宗所在的东南方向,体内《天衍归一诀》以前所未有的、纯粹而冰冷的姿态疯狂运转起来,不再试图去抚平那刻骨的伤痛,而是将那份无尽的煎熬、沉重的责任与玉石俱焚般的决绝,尽数化为了支撑他走下去、战斗下去的、唯一的力量源泉。

初升的朝阳终于挣脱了地平线的束缚,将万丈金光毫无保留地泼洒在这片荒凉的大地上,也落在他挺直如枪、却仿佛承载了万钧之重的脊背和那毫无表情、如同戴上了一张无形面具的脸上,在他身后,投下一道漫长、孤独而无比坚定的影子。

该回去了。

回去,履行他作为宗主的职责,承担他必须承担的一切。

回去,准备一场无法避免的、注定惨烈的、或许终将让他双手沾满昔日兄弟鲜血的……战争。

旧忆如刀,刀刀剜心,痛彻魂灵。但既然命运已然如此,无法回避,无法挽回,那么,便只能带着这满身的伤痕、彻骨的寒意与一颗沉入冰海的心,继续走下去,战斗下去。

因为他的身后,是数千双期盼而信任的眼睛,是师尊临终的嘱托,是百年天衍的基业。

他已无路可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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