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候觉得温暖的东西,靠近了,才发现会灼伤人的臂膀,把人烧得面目全非。
“为什么不提?!”阿那库什毫不退让,她似乎从不为这间事情犹豫或是后悔,反而更显凌厉,她眼中没有愧疚,只有一种近乎偏执的冷酷,“那是血淋淋的教训!海日古,你是昆戈未来的汗王,你要做的是翱翔九天、让众生俯首的雄鹰,不是被儿女情长绊住翅膀、最终跌落尘埃的蠢货!”
“那个陈女,她身上流着陈朝皇族的血,她心里装着对你的恨,她活着一天,就是悬在你头顶的刀,就是刺向昆戈心脏的毒刺!”
她的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杀了她!趁现在,斩断这个祸根!只有彻底斩断软肋,你才能成为真正的鹰神后裔!”
“不可能!”沈照山几乎是脱口而出。那三个字带着一种他自己都未曾预料的激烈和抗拒。
话一出口,连他自己都怔了一瞬。他随即强行压下翻腾的情绪,试图用更冰冷的语调掩饰:“她的命,是我的。如何处置,我自有分寸。不劳母亲费心。”他将“我的”两个字说得极重,带着一种近乎本能的占有宣告。
“自有分寸?”阿那库什眼中的失望和怒火交织,几乎要喷薄而出,“你的分寸就是一而再再而三为了她打破你的计划,让她成为你的弱点?海日古,你太让我失望了!你忘了你身上背负的是什么?忘了我们母子走到今天付出了什么代价?!”
“我的路,我自己走。”沈照山的声音恢复了惯常的冷硬,甚至比平时更冷,仿佛刚才那瞬间的激烈从未发生。
他挺直了背脊,像一柄出鞘的、拒绝回头的利剑,目光冰冷地迎视着母亲,“她,不能动。这是我的底线。”
“底线?”阿那库什像是听到了最可笑的笑话,她深深地看了儿子一眼,那眼神复杂到了极点——有愤怒,有失望,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受伤,但最终,都被那深植骨髓的、对权力和绝对掌控的执着所覆盖。
她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毫无温度的笑容,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冰冷的宣告:
“海日古,记住你今天的话。也记住,通向黄金殿的路,从来都是由白骨铺就。任何挡在这条路上的东西——无论它看起来多么珍贵——都只有一个下场。”
她不再看沈照山,猛地拂袖转身,重新面向那扇映照着初升朝阳的琉璃窗,只留下一个冰冷而决绝的背影,如同宣告对话的终结。
“你走吧。”
沈照山站在原地,看着母亲那拒人于千里之外的背影,暖阁内沉水香的冷冽气息混合着无声的兵戈之气,沉甸甸地压在心头。
那句“杀了她”如同淬毒的诅咒,盘旋不去。他紧握的双拳在身侧微微颤抖,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最终,他没有再发一言,只是深深地、带着一种压抑的沉重,再次躬身行了一礼,转身大步离开了暖阁。
走到门口时,阿那库什忽然出声,“海日古,她为什么救你?你应该知道。”那声音霎时柔和了下来,仿佛方才的争执不过是一场短暂的梦,她带着一种调笑和讥讽,对着已经快要离开的儿子的背影,轻轻地、缓缓地说。
沈照山的步伐一顿,却没有回答她。
他眼前因为方才那一砸而一片血红模糊,将世界都披上了一层可怖的外衣。
厚重的门帘在他身后落下,隔绝了暖阁内那令人窒息的冰冷和母亲无声的威压。
阳光透过琉璃窗,落在阿那库什冰冷的侧脸上。她依旧背对着门口,眼神空洞地望着远方初升的太阳,那光芒在她深不见底的瞳孔中,映不出丝毫暖意,只有一片冰封的的孤寒。
而沈照山大步走在王庭清晨冰冷的薄雾中,母亲的话如同跗骨之蛆。
他拒绝了,强硬地划下了“底线”。可那句“软肋”却像一根刺,深深扎进了他从未审视过的内心。
他烦躁地拧紧了眉,将心中那点因拒绝而产生的、说不清道不明的悸动和
不安,连同对母亲那番话的怒火,一起强行压入眼底那片深沉的寒潭之下。
他不知道母亲为什么那么在意崔韫枝,几次连番地要求自己杀了她。
他弄不清楚,也没有人告诉他。
只是脑海中始终回荡着母亲最后的那句话。
“海日古,她为什么救你?”
为什么呢?
*
车轮碾过平整的青石板路,发出规律的辘辘声响,最终在一处临河的客栈前停下。
燕州城,这座名义上仍属大陈、实则早已自立的北部雄城,以一种崔韫枝全然未曾预料到的面貌,猝不及防地撞入她的眼帘。
与来时经过的那座小镇全然不同,没有记忆中流亡边镇时触目惊心的断壁残垣、流民哀鸿。
眼前的燕州,秋阳正好,天高云淡。宽阔的街道两旁,店铺林立,幡旗招展。
粮铺门前堆着金灿灿的粟米,布庄里挂着色彩鲜亮的绸缎,铁匠铺传来叮叮当当的锻打声,空气中弥漫着刚出炉的胡饼香气和淡淡的牲口气味。
行人摩肩接踵,衣着虽称不上华贵,却大多整洁厚实,脸上带着一种平静的、甚至有些满足的忙碌神色。孩童在街角追逐嬉闹,小贩的叫卖声此起彼伏。大道上货商来往,卸货装货,一派繁忙景象。
竟然生机勃勃。
这个认知像一颗投入深潭的石子,在崔韫枝沉寂的心湖里漾开一圈复杂的涟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