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压低了声音,用近乎气声的、只有靠近栅栏的崔韫枝才能勉强听清的音量道:“殿下……切记……保全自身……莫要……莫要再为了那贼子……犯险……朝廷……朝廷……”
后面的话,他似乎耗尽了力气,或者觉得无法明言,剧烈地咳嗽起来,咳得撕心裂肺,嘴角溢出一丝血沫。
“朝廷怎么了?”崔韫枝的心猛地揪紧,不顾络腮胡的警告,双手紧紧抓住冰冷的木栏,急切地追问。刘大人那未尽的话语和眼神中的深意,像一根刺扎进她心里。
“公主殿下,”一个冰冷、毫无起伏的声音如同铁锤般砸碎了地牢里的悲戚气氛,打断了崔韫枝的追问。
络腮胡上前一步,魁梧的身躯挡在了崔韫枝和牢房之间,隔绝了视线,“王子有令,探视时间已到。请您回帐歇息。”他的语气恭敬,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执行力。
“不!再等等!”崔韫枝激动地试图推开他,但虚弱的身体在络腮胡面前如同蚍蜉撼树。
“殿下!”刘大人用尽最后力气嘶喊一声,声音里充满了诀别般的哀痛和警示,“保重……保重啊!”他浑浊的眼中泪水混着血丝滚落,那眼神仿佛在说:活下去!无论如何,活下去!
络腮胡不再多言,几乎是半强制性地,用身体隔开崔韫枝和牢房,示意她必须离开。崔韫枝被他高大的身影挡着,最后看到的,是刘大人绝望闭上的双眼,和那几个年轻随员惊恐无助如同待宰羔羊般的眼神。
她被络腮胡“护送”着,踉跄地离开这令人窒息的地牢。身后,沉重的木门再次关闭,隔绝了里面绝望的黑暗和腐朽的气息,也仿佛隔绝了她与故国最后一丝微弱的联系。
走出地牢,秋风并不刺骨,崔韫枝却无端感到一阵寒凉,刘大人的眼泪,那未尽的话语,随员脸上的鞭痕,
还有沈照山那冷酷冷漠的命令……所有画面在她脑中交织、冲撞。
回帐的一路上,崔韫枝都在恍惚,昨日之景仍历历在目,今日却已然是千疮百孔、风雨飘摇。
她忽然想起某个长安落雨的午后,她躲在太液池中心的清凉亭内,看着一池荷花被风雨吹得影影绰绰,王隽和一干老臣打着油纸伞,匆匆而过。
兴许从那时候开始,这个王朝的根基就已然腐烂,只是她站在金玉镶嵌的空中楼阁之上,正酣睡着,全然不知。
回到帐中时,崔韫枝把一干侍奉的婢女都赶了出去,包括栗簌。
栗簌看着她苍白的脸色和飘摇的身影,生怕她出什么问题,想多嘴劝几句,却又不知道从何说起。
一切的言语在雄辩的事实面前,都显得无力。
于是她只能叹气,缓缓退出了营帐,只留下崔韫枝一个人呆坐在床边,看着窗外渐渐落下的日头沉默。
待她出去后,崔韫枝连那唯一挂起的窗帘也放了下来。
她强压着颤抖的手,从袖口拿出自己方才去地牢时……那随员摸到自己的手,带给她的字条。
崔韫枝环顾一周,确认四下无人后,才屏住呼吸打开了那字条。
大患,杀之。
上面简简单单只有四个字,在左下角却用血液,滴了七处血滴。
少女心上一跳,手指仿佛不受自己控制一般颤抖了起来,她几乎要将那纸条扔出去,却又死死捏回了掌心。
杀了沈照山。
短短几个字,像一把冰冷的匕首,精准地捅进崔韫枝的心脏,将她刚刚经历的所有混乱、痛苦、迷茫,瞬间冻结成一片死寂。
这张小小的纸条一路上被崔韫枝的手心薄汉浸湿,现下已然是湿哒哒的一团。
她赶忙将那小小的纸条投入火种,烧了个干净。
少女浑浑噩噩,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坐回床上的。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没有点灯,四周就灰蒙蒙一片,崔韫枝却很熟悉这样的环境了,她现在不喜欢点灯,总觉得一旦四周亮起来,就有许多许多心惊胆战的事情需要她去解决。
其实她打心底没有全信这字条上的话,现在向沈照山行刺实在是愚蠢之举,更何况如果是十分重要且确切的事情,为什么刘大人一点儿反应都没有呢?
崔韫枝的知觉告诉她,这其中有蹊跷,但一来,她没有机会去问这些事情,二来,身边儿也没个能说话的人。
她想长长叹一口气,却提不起力气来,到最后只能自嘲地笑笑。
为什么会变成这个样子呢?
所谓因果报应,究竟是哪门子的因,才招致如今的果呢?
她始终不明白到底是哪个环节出了错。
活着……回家……大陈……朝廷……父亲母亲……
这些原本她应当无比熟悉,并且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日日惦念的东西,忽然断作了一截又一截不成回忆的符号。
她的注意力有些涣散,甚至不知道如何拼凑它们。
最后一切的一切,随着帐外的初秋之风,摇荡啊摇荡,坐在一望无际的草原上,然后渐渐躺进泥土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