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如果他出了什么问题……”
“我相信威灵顿公爵,”女王说:“而且我们并非只有约翰。斯诺可用,事实上,大臣们更希望我选用御医,而不是一个工人的儿子,”说到这里,女王露出了一个讥讽的笑容:“天知道,哥哥,他们之中可有不少都是十二御医的后代,他们治死了一个国王,现在还想要治死一个女王呢。”
“虽然作为一个外国人,我不该对您的宫廷发表意见,但我还是要说,那些都是一些庸医,他们只会胡搅蛮缠,胡作非为,胡言乱语。”莱宁肯亲王一连说了三个不那么动听的词,不是他情感过于充沛——那十二御医的行为何止是警钟,就说是敲在列位君王脑袋上的一记闷棍也不为过,从那之后,各个国家的君主都开始看重医学与技术了。
女王莞尔一笑:“所以我不会允许他们靠近我,除非他们之中确实有人具备应有的道德与学识——就像那位约翰。斯诺先生,你给我的观察日记我都看了,也让人去看了那些幸福的母亲和孩子,她们都很好,非常健康,没有留下任何后遗症。”
“您已经决定了吗?使用麻醉?”莱宁肯亲王担忧地问:“坎特伯雷大主教还未发言吗?”
“我可以体谅他的彷徨煎熬,”女王冷淡地说:“如果是第一胎的时候,我会接受他的建议,不采用任何方式来回避上帝给予夏娃以及其后裔的惩处,但这是第八胎,没人知道我承受了怎样的折磨,若是他们不同意,我会拒绝这份礼物。”
莱宁肯亲王的脸色变了:“陛下,”他实在说不出堕胎这句话:“那样也很危险。”
“我知道,”女王让他看自己已经鼓起来的肚子:“我想好了,我没有拒绝,但我已经决定了,要在分娩过程中采用乙醚或是氯仿。”
第64章老师
莱宁根亲王微微一笑,作为一个统治者,他完全能够理解女王的意思,维多利亚女王和阿尔伯特亲王是在40年结婚的,41年底他们第一个孩子就降生了,不夸张地说,那时候女王陛下登基才三年,熟悉她的人可能还不如威廉。兰姆,也就是墨尔本子爵,无论是上议院还是下议院,又或是秘议院,那些绅士们看女王陛下就和他们家里的女儿或是妹妹差不多,而当时的坎特伯雷大主教更是顺理成章地将自己放在了指导者的位置。
但现在已经是50年了,就连做了两任首相的墨尔本子爵也早已在数年前不再参与到女王的政治事务中,之后的首相更是唯女王马首是瞻,伯德大主教虽然坚守着自己的理念与思想,但也不得不承认女王陛下作为宗教领袖的资格,即便女王陛下要冒大不韪地违背教会与圣经的旨意,逃避作为一个女性应当承受的责罚,他也只敢龟缩在修道院里,假装什么事情都不会发生。
至于那位约翰。斯诺医生,虽然女王陛下对他赞赏有加,但很显然,她并不准备在他为她效力前给予格外的恩惠,亲王不得不猜想,维多利亚是否准备好了其他麻醉医生,只不过将这位出身贫寒的医生当做一个替罪羊,或是一面盾牌——在人们的注意力被引开后,负责为女王麻醉的真正医生反而可以安全地隐匿到最后一刻。
既然明白了女王的意思,莱宁根亲王也就不再白白耗费她宝贵的休憩时间了,在退出房间的时候,他再次短促且完整地扫视了一眼女王的卧室,你并不能在卧室里看见文件或是卷宗,倒是能看见几件婴儿的小衣服,木马和摇篮,地上铺设着厚软的地毯,墙壁上贴着闪光的丝绸墙衣,灯光柔和而明亮,哪怕壁炉里看不见火焰熊熊,这也是一间让人一看就觉得舒适温馨的房间。
相比起来,那位阿尔伯特亲王的房间要更像是一个执政者的居所,一张很大的书桌,书桌边有推车,两者上都堆满了各种文件,墙壁四周矗立着书架与保险箱,主人总是坐在书桌后头也不抬地做事——有时候莱宁根亲王也会怀疑,阿尔伯特亲王所负责的那些复杂而繁琐的工作,是否是女王有意为之的,至少就他所知,国内有不少锐利的评论与不满的指责都是对着阿尔伯特亲王去的,就算他可能并没做过任何一项重要的决定,还有一些则被首相与大臣们接收。
而维多利亚女王陛下在民众中的形象可要比他们好多了,人们提起她,就认为她是一个宽容的君王,一个温顺的妻子,一个慈爱的母亲,他们似乎根本没察觉到有很多可怕的决议,正是由这位可敬的陛下做出的——亲王微微地撇了撇嘴,他真不知道母亲还在闹什么,她应该就明白,早在十三年前她就失败了,现在更是不可能成功。
不过想到这里,莱宁根亲王也不免感到好奇,难道他这个异父同母的妹妹真的那样天赋异禀,即便无人教导也能成为一个完美的君主?要知道,别说肯特公爵夫人从襁褓时就开始对这个女儿进行不断地控制与洗脑,即便是现在那些接受了修道院或是女子学院教育的年轻姑娘,也未必能够懂得权力是怎么一回事,如果没有一个强硬的监护人,她们连自己的钱财都难易保全。
——
“老师。”
等莱宁根亲王离开,房间的门重新合上,维多利亚女王突然向虚空中呼唤了一声,但那里确实什么都没有,只有微薄的阳光透过玻璃窗投射在地板上,由格子形成的光柱在空中形成了几块规则的亮块,里面弥漫着无数细小的灰尘,“一个针尖上可以站立几个天使?”一个有趣的哲学问题骤然跳入女王的脑海,这让她浮现出一个轻快的笑容:“快出来吧,”她催促道:“老师,我知道你在那里。”
光凝聚在一起,从透明变得厚重,从虚幻变得真实,一个天使从里面走了出来,光没有离开而是环绕着他,他的双翅收拢在身后,垂在脚跟,每一根羽毛都是那样的雪白洁净,只在末端有一点点发灰,女王向他伸出手,他犹豫一会,又走了两步,“让我看看你的翅膀。”女王恳求道,天使展开翅膀,将她笼罩在里面。
这几乎是他们之间的一个重要并不可或缺的仪式,女王将面孔靠在翅膀上,感受着光滑的羽片,蓬松的绒毛,还有隐藏在羽毛下的肌肉与骨骼,“您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吗?”她喃喃道。
“记得,”天使回答说:“就和此刻一样。”他是作为君主的指引者降临世间的,他要向她传达天主的旨意,但在传达旨意后,他本应返回天堂——这并不是他第一次出现在一个国王面前,他做过殉教者爱德华(英格兰国王)的向导,也向僭王理查三世发出过警告,作为仅次于权天使的智天使,他从未觉得自己会坠落在地上,人世间没有任何东西能够胜得过至善之地的荣光。
直到他见到了维多利亚,那时候她还不是英格兰唯一的继承人,威廉四世在于他的情妇乔丹夫人长达二十年的姘居生涯中有过十个私生子女,五个儿子五个女儿,为了王位,他在五十岁的时候与年龄只有他一半的萨克森公主结婚,按理说,他应当很快有合法的婚生子,所以直至35年,他还在努力想要生下自己的继承人……
当时肯特公爵夫人和威廉四世的关系很差,更是拒绝国王插手女儿的教养问题,在国王的数个婚生子女连接夭折后,沾沾自喜的公爵夫人更是刺痛了国王的眼睛,他更是不可能去关心一个几乎从未谋面的侄女,她夺走了他子女的福荫——威廉四世知道维多利亚在肯辛顿宫中过着半囚禁的生活,但他只是漠不关心,而不是憎恨或是落井下石就足够宽仁了。
天使回想不起来那时候发生了什么,他只知道,自己几乎是一霎那间就落在了地上,他第一次感到了寒冷,从无所不在的空气到脚下的地板,也第一次感到了温暖,从小女孩靠在他怀里的面颊与小手,他低下头,那是一种奇特的感觉,他像是活了,也像是死了,他仰望天空,却无法看到返回七重天的道路,他的身体变得笨拙,累赘,但他的心却在轻快地歌唱。
“我很抱歉,但我必须那么做。”女王说:“您要责怪我吗?和那些人一起责怪我?因为我不愿意承受分娩带来的痛苦?”
“我不知道,”天使说:“但如果这是你的决定……”
“这是我的决定。”女王说,“真奇怪,老师,我若是掉下马,折断了肋骨,您会治疗我,我若是得了伤寒,您也会治疗我,或是有刺客用枪弹或是匕首刺伤我,你也会救下我的性命,但您就是不愿意解除我在分娩时的痛苦?”
“这是……”
“天主的旨意,”女王说:“但就这样吧,老师,我经历了七次分娩,我很明白我要经受什么,我即便有罪孽,也应当偿还干净了,如果您不允,那我就会在下一次分娩的时候因为痛苦而死,这对我,对我的孩子,对我的国家,我的民众,甚至是您,都不会是一件好事——”
她的手指抚摸着那些发灰的羽毛:“您只是我的老师,”她坚决地说:“只有我才可能让您重新回到天上,只要您站在我这边,老师,永远站在我这边。”